京郊大营的空气,闻着就比城里舒坦。冷是冷了点,但没那股子脂粉混着阴谋的馊味,只有汗味、马粪味和铁锈味,实在。
谢聆晏策马穿过辕门,营盘里立刻活泛起来。操练的呼喝声更响亮了,巡逻的队列腰杆挺得更直了。
陈默跟在后面,挺着胸脯,活像只巡视领地的斗鸡。
“将军!”
“头儿!”
“大将军!”
招呼声此起彼伏,没那么多虚礼,嗓门一个比一个亮堂。
谢聆晏一路点头,脸上那点从沈府带出来的冰碴子,被这糙汉子的热气一烘,化了不少。
他直奔辎重营。掀开厚重的棉帘,一股混杂着霉味、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老辎重兵正围着火盆搓麻绳,火盆上吊着个熏得漆黑的陶罐,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老吴!”谢聆晏喊了一嗓子。
一个胡子拉碴、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将军!您怎么跑这犄角旮旯来了?尝尝?刚煮好的糊糊,加了点肉干渣子,香着呢!”
他舀起一勺黏糊糊、灰褐色的东西,热情地递过来。
谢聆晏接过来,也不嫌烫,吸溜了一口。
味道……嗯,一言难尽。主要是咸,还有点说不清的怪味。
“行,味儿够足。”他把勺子还给老吴,走到角落堆着的麻袋旁,随手扯开一个口子。
里面是灰扑扑的米粒,夹杂着不少砂石和暗黄色的霉点。
旁边堆着的布匹,颜色黯淡,手一摸,粗糙得能刮手。
“王主事‘劳军’的货?”谢聆晏捻了捻指尖的米灰,语气平淡。
老吴脸上的笑没了,啐了一口:“呸!就这玩意儿!说是新米,比陈了三年的还糟!布也是,做里衣都嫌硌得慌!给兄弟们裹伤?伤口能磨烂喽!” 旁边几个老兵也闷声骂了几句。
“都分了?”谢聆晏问。
“分了。”老吴瓮声瓮气,“冬天难熬,这点玩意儿,好歹能垫吧垫吧肚子,塞塞衣服缝挡挡风。张校尉让分的,他说……他说……”老吴有点说不下去。
“他说什么?”谢聆晏盯着那堆劣质粮布。
“他说,苍蝇腿也是肉,总比冻死饿死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罚,他认了!”老吴梗着脖子喊出来,眼睛有点红。
谢聆晏没说话。他拍了拍老吴的肩膀,力道很重。转身出了辎重营。
外头的冷风一吹,让他脑子清醒了点。
张校尉,他手下的一员悍将,胳膊上挨过三刀都没吭过声的老兵痞子。为了这点发霉的米,挡风的烂布,认罚?值吗?
他心里那把火又拱了上来,烧得喉咙发干。沈值清那张板着的、写满“规矩”的脸又冒出来,跟眼前这破营盘、这堆垃圾货色重叠在一起。
“将军!”一个传令兵小跑过来,“营门外……有人找您。说是……说是御史台的人。”
谢聆晏脚步一顿,眉毛高高挑起。
御史台?刚从他府上憋着气走了,这又追到军营来了?沈值清这是跟他杠上了?
“几个人?”他问。
“就……就一个。穿着便服,看着……挺斯文的。”传令兵挠挠头。
一个?便服?谢聆晏来了点兴趣。
这唱的是哪出?微服私访?还是单刀赴会?
“带路。”他倒要看看,这位沈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营门外,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
一个穿着深青色棉袍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身形瘦削挺拔,像棵被风刮得摇摇欲坠的竹子。
不是沈值清还能是谁?
他没带随从,没穿官服,就一个人,冻得鼻尖发红,双手拢在袖子里,正微微跺着脚取暖。
那副样子,跟金銮殿上义正辞严的沈御史判若两人,倒显出几分……笨拙的书生气?
谢聆晏差点没乐出声。他慢悠悠踱过去,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哟?沈大人?”他拖长了调子,笑容玩味,“您这是……体察民情,微服私访,访到我军营门口了?还是说,王主事的案子又有新线索,需要本将配合?” 他故意把“配合”两个字咬得很重。
沈值清闻声转过身。看到谢聆晏戏谑的眼神,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又绷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冷风呛得他咳了一声。
“谢将军,”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但依旧努力维持着那股子刻板腔调,“本官……我来,是想亲眼看看。”
“看什么?”谢聆晏挑眉,“看我的兵是不是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好让您再参我一本‘苛待士卒’?”
沈值清没理会他的嘲讽,目光越过谢聆晏的肩膀,投向营门内那些简陋的营房,远处操练场上士兵们呼出的白气,还有辕门口哨兵冻得通红的耳朵和生了冻疮的手。
“看……”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看‘规矩’喂不饱肚子的地方。”
谢聆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盯着沈值清。
沈值清也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没有讥讽,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求证?和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
寒风卷过,吹起地上的雪沫子,扑在两人脸上。营门内士兵操练的号子声隐隐传来。
谢聆晏忽然觉得,这戏,好像有点……超出他的剧本了。
沈值清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固执地看着他,鼻尖冻得通红,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钉子,非要钉进这军营的皮肉里看个究竟。
“带路。”谢聆晏从牙缝里挤出俩字,转身就往营里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他倒要看看,这位金尊玉贵的御史大人,能在这泥巴地里看出什么花来。
他没带沈值清去校场看雄壮的操练,也没去中军大帐摆谱。
而是直接拐了个弯,又钻回了辎重营那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棉帘子后面。
“老吴!”谢聆晏吼了一嗓子,“火盆挪开点!让咱们沈大人,好好看看咱们的‘家底儿’!”
老吴和几个老兵正就着糊糊啃硬饼子,闻言都懵了。
抬头看见谢聆晏身后跟进来的那个穿着深青棉袍、面皮白净、一看就跟这地方格格不入的“斯文人”,更是面面相觑。
谢聆晏一把扯开旁边堆着的麻袋口子,哗啦一下,灰扑扑夹着霉点的米直接倒了一小堆在地上。
他又扯过旁边那匹粗粝的布,塞到沈值清眼皮底下。
“喏!看清楚了!王主事‘劳军’的‘心意’!上好的‘新米’,顶级的‘细布’!”谢聆晏的声音像掺了冰渣子,“沈大人,您那本密账上,‘劳军’俩字写得挺漂亮吧?值多少银子?够买多少条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