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聆晏踏进正厅时,沈值清正背对着他,站得像根插在石板缝里的标枪。
那身绯色官袍在谢府这间略显空旷的厅堂里,红得有点刺眼,活像闯进灰鸽子堆里的火烈鸟。
“哟!沈大人!”谢聆晏扬起声调,笑容堆得比馄饨摊上的辣子还厚实,“稀客稀客!真是蓬荜生辉啊!您这尊大佛,怎么想起光临我这小庙了?该不是……走错门了吧?”
他边说边溜达到主位,一屁股坐下,没个正形地歪着。
沈值清转过身。那张脸,果然还是冻得能当冰鉴使。
目光扫过谢聆晏歪斜的坐姿,眉头几不可察地又拧紧了一分。他没接茬,视线落在老赵刚端上来,放在他面前小几上的茶盏上。
白瓷杯,盖子掀开一条缝。热气袅袅,一股子……嗯,御前龙井特有的、贵得离谱的清香,幽幽地飘了出来。
沈值清的目光在那杯茶上定了定,又抬起眼皮,看向谢聆晏,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故意的?”
谢聆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仿佛完全没看懂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还飘着碎叶沫子的粗茶,灌了一大口,咂咂嘴:“哎呀,沈大人别客气!尝尝!陛下刚赏的,好东西!金贵着呢!我这人糙,喝惯了粗茶,这好东西搁我这儿也是糟蹋,正好招待贵客!”
他特意把“陛下刚赏的”和“贵客”咬得格外清晰。
沈值清没动那杯茶。他甚至连碰都没碰一下杯沿。
那杯御前龙井,孤零零地在小几上散发着它昂贵的香气,像个被冷落的绝世美人。
“谢将军。”沈值清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冰镇过的,字正腔圆,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才吐出来,“本官今日前来,非为私交,亦非饮茶。”
“哦?”谢聆晏放下粗茶碗,身体微微前倾,脸上还挂着笑,眼神却淡了点,“不为喝茶?那沈大人是……来查抄我这将军府的?”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摊手,“您看,家徒四壁,就剩陛下赏的这点金子和那罐茶叶值点钱,要不您点点?”
“将军慎言!”沈值清眉头皱得更紧,显然被谢聆晏这混不吝的态度噎了一下,“本官是为王主事贪墨军饷一案而来。”
“王主事?”谢聆晏挑眉,一脸恍然大悟,随即又变成无辜,“他啊?沈大人不是刚把他屁股打开花了吗?怎么,他临死前还攀咬上本将了?说那贿赂银票我收了?”他嗤笑一声,“沈大人,您办案也得讲证据吧?昨天我可是当着您的面,把那玩意儿丢回他怀里了,烫手山芋,我可不敢接。”
“将军拒贿,本官自然知晓。”沈值清语气没什么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王主事所涉,远不止昨日之事。其经手粮饷账目,多有不清。本官查抄其府邸,发现一本密账,其中提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定谢聆晏,“多次向将军麾下‘劳军’。”
“劳军?”谢聆晏差点笑出声,“沈大人,您该不会以为,他塞给我那几个铜板,够我手下几万兄弟塞牙缝吧?”
“自然不是给将军本人!”沈值清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带着点被曲解的不耐,“是给将军麾下几员心腹将领!以‘贴补’、‘慰劳’之名,行贿赂之实!将军治军,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厅堂里安静了一瞬。只有那杯御前龙井的香气,还在固执地飘着。
谢聆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懒散的眸子,此刻沉静得像两口深井,直直地看向沈值清。
“沈大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没了之前的油滑,带着点沙砾摩擦的质感,“边关苦寒。粮饷,是兄弟们拿命换朝廷拨下来的,层层克扣,到了手里,十成能剩六成,算运气好。冬天,营房里冷得能冻掉手指头。夏天,伤口溃烂生蛆是常事。王主事那些‘劳军’的玩意儿……”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可能是几车发了霉的陈米,也可能是几匹一扯就破的烂布。我的将官们收了,是塞进自己腰包了,还是分给底下快冻死的兵卒了?”
他顿了顿,看着沈值清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凝住了一瞬的脸。
“沈大人,您坐在暖阁里,捧着热茶,看着账本上‘劳军’两个字,就能断人生死,定人忠奸。规矩是您的尺子,量得真准。”谢聆晏的声音更冷了些,“可我这把尺子,是边关的风雪量的,是兄弟们的血量的。王主事那点东西,喂不饱贪心,只能吊着命。我的将官收了,我罚过,打过,也撤过职。但沈大人,您告诉我,在饿死和收点发霉米之间,您让兄弟们怎么选?用您的‘规矩’选吗?”
沈值清沉默了。他抿着唇,下颌绷得死紧。
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着谢聆晏,里面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点复杂的东西。
是震动?是困惑?还是……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他大概从未听过有人把“收贿赂”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又如此沉重。
“即便如此……”沈值清的声音有些干涩,试图找回他的“规矩”阵地,“收受即是……”
“沈大人!”谢聆晏打断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半点没到眼底,“您今天来,到底是查王主事的账,还是来查我谢聆晏的治军不严?要是后者,您大可以写奏章,弹劾我‘纵容下属’,‘驭下无方’。我等着。”
他重新歪回椅子里,恢复了那副懒散样,端起粗茶碗,“要是前者……王主事的屁股在您手里,您想怎么打,随您高兴。他那点‘劳军’的破事儿,跟我没关系。我的人,我自己会管教。”
他低头吹着茶沫子,不再看沈值清。
正厅里只剩下粗瓷碗沿磕碰的轻微声响,还有那杯被彻底遗忘、渐渐凉透的御前龙井,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讽刺的余香。
沈值清站在那里,绯红的官袍衬得他身形有些僵直。
他看着谢聆晏低垂的、仿佛事不关己的侧脸,又看看那碗粗粝的茶汤。他袖中的手指,似乎蜷缩了一下。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谢聆晏的方向,极其僵硬地拱了拱手,动作标准得像在完成一项仪式。
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那背影,挺得依旧笔直,却莫名透着一股……憋闷。
直到那抹刺眼的红色消失在门口,谢聆晏才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懒散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漠然。
他走到沈值清刚才站的位置,低头看着小几上那杯凉透的御前龙井。
伸手端起来,走到窗边,手腕一倾。
琥珀色的茶汤混着珍贵的茶叶,哗啦一声,全泼进了窗根下的泥地里。
“规矩?”他对着空杯子,嗤笑一声,“喂不饱肚子,暖不了身子,挡不了刀子。” 他把空杯子随手丢在窗台上,转身走向后院。
“陈默!”他喊了一声,“备马!去营里看看!别让沈大人那套‘规矩’,把咱们兄弟给冻成冰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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