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是细雨绵绵,怎么也下不完的。雨丝如织,密密地笼罩着天地,一连数月不见停歇。雨水早已漫上青石台阶,在宫墙内外汇成细流,最终奔腾着涌入江水,使河道日渐丰沛,几近盈满。
谢锦独坐于御书房内,指尖轻按着发胀的太阳穴。案几上奏折堆积如山,十之**都在催他纳妃,字里行间尽是冠冕堂皇的大义,却只有零星几本真心系着天下苍生。他轻叹一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从最右侧随意抽出一本——那是贺柏的折子。
自贺柏离京外放,已许久没有音讯。此刻见到这熟悉的字迹,谢锦心头微动。他了解贺柏,此人从不妄言,此刻上书,必有要事。
缓缓展开奏折,墨迹清晰如昨:“江南大雨不止,已有洪涝之势。虽做防范,圩堤加固,粮仓预备,然水势汹涌,淹没田舍仍众。灾民流离,疫病初现。臣恳请陛下速调钱粮人手,以应不测。”
谢锦微微挑眉。他本就存着南巡的念头,想去谢鹤修幼时生活过的江南走走,顺便看看贺柏将地方治理得如何。如今倒是个契机。他不再犹豫,执笔蘸墨,当即写下一道圣旨:即日启程,南下巡灾。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南,谢鹤修正站在茶馆柜台前核对账本,目光却不时飘向后院,眉头微蹙。
这家临水而建的茶馆有个不大不小的后院,原本掌柜邹寒打算用来堆放杂物,却被谢鹤修拦下了。他亲自规划,辟出一方天地,种上从闽地移来的茶树,又在墙角种了一排水仙,唯一没动的,便是院前那棵枯梅树。如今持续数月的雨水将院子淹成了浅塘,昔日的茶树枝头没入水中,只剩下点点青绿挣扎水面;那几株水仙更是只露出些许纤细的叶尖,在浑浊的水波间若隐若现。
“这雨再不停,怕是要撑不住了。”邹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浓的忧虑。
谢鹤修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没有接话。他只是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雨点密密地打在黄白的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声,在青石板上激起细小的水花。贺桉熟练地将伞收拢,靠在门边,走到正对着账本发呆的谢鹤修面前,"谂恪,在想什么?"
"想这雨什么时候才停。"谢鹤修将账本合拢,抬头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我后院这些茶树和水仙,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又要重新栽种了。"
贺桉这才将视线投向后院。雨水已经淹没了大半院落,原本齐整的茶树枝头没在水中,只露出点点青绿。他轻叹一声:"最近河道拥堵,江水滔滔,这积水一时半会儿也排不出去,倒是在你这后院成了一方池塘了。"
谢鹤修眸中盛满笑意,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你许久不来,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哪敢?"贺柏连忙解释,"要不是这大雨导致府衙事务繁杂,我早该来看你了。"他的官服下摆已被雨水打湿,却浑然不觉。
谢鹤修轻笑出声,起身去一旁取了件干爽的外袍为他披上,"冒着这么大的雨也要来,刺史大人当真是情深潭水。"
贺柏随意拢了拢袍子,走到椅旁坐下:"我已经上书说明灾情,请求朝廷调动财力和人手相助,此时奏折想必已经送到陛下手中了。"
谢鹤修正要倒茶的手微微一顿,腾腾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只听得清冷的声音传来:"他怕是会亲自来的,也必定不止是为了水患一事。"
贺柏眼中露出复杂神色,无奈叹气:"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谢鹤修打断他的话,茶壶稳稳地落在桌上,"这只是凑巧罢了。即便没有这事,他也会寻个机会来的。"
"那你为何还要选择留在这里?"
谢鹤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我不知道......或许是心中执念太深。"
贺柏自知失言,正要转移话题,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林清风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见到屋内的两人略显诧异。这些日子他虽然与二人都相熟,但公务缠身的贺柏确实难得一见。
他朝谢鹤修招招手,露出灿烂的笑容:"谂恪!我来了!"
谢鹤修抬头回以浅笑。林清风的到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方才凝重的氛围。
贺柏起身将外袍归还,朝林清风点头致意,转头对谢鹤修低声道:"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说罢便撑伞离去。
林清风顺势坐到谢鹤修身旁,撑着下巴打量眼前这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雨光透过窗棂映在他如玉的侧脸上,当真是越看越让人移不开眼。
谢鹤修眨了眨眼,微微歪头:"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林清风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红,假装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的雨幕:"没有......只是觉得你今日格外好看。"
雨声渐密,茶炉上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谢鹤修执壶沏茶,手腕轻转间茶香四溢,恰好掩去林清风那句脱口而出的赞叹带来的微妙气氛。他推过一盏碧色茶汤,釉面映出窗外摇曳的竹影,"尝尝新到的顾渚紫笋,用檐前雨水煎的。"
林清风接过茶盏时指尖不经意相触,慌忙低头啜饮。茶水太烫,他忍不住轻吸一口气,却见谢鹤修已递来一方素帕,帕角绣着几茎将谢未谢的水仙。"慢些,"他声音里带着清风拂过琴弦般的笑意,"又没人同你抢。"
"谂恪总是这般周到。"林清风摩挲着帕上湿漉漉的茶渍,忽然抬头,"后院的茶树...我认识城西专治水患的花农,待天晴了请他来瞧瞧?"
谢鹤修望向窗外那片水泽,雨幕中几片残叶如小舟飘摇。他忽然起身从博古架取下一卷泛黄图册,展开竟是江南水系图。"你看,"指尖划过墨线勾勒的河道,"若在院角开条暗渠通往外河,或许比强排积水更妙。"
"你早有计划?"林清风凑近看图,发梢几乎蹭到对方肩头。图中批注字迹清峻,与账本上工整小楷截然不同。
"闲时胡乱画的。"谢鹤修合拢图卷时,一枚银杏书签飘落。林清风俯身去拾,见叶脉上题着"留得枯荷听雨声",墨色已渗进经络。
雨声忽然转急,狂风卷着水汽扑进窗棂。谢鹤修伸手关窗,袖口被风吹得鼓荡如白鹤展翅。林清风下意识拉住他滑落的半幅披风,丝绸下竟触到一道凹凸不平的旧疤。
"三年前骑射时落的。"谢鹤修不着痕迹地拢好衣襟,却见对方眼眶微红。他怔了怔,忽然将茶壶塞进林清风手中,"劳烦添些新茶水,就在院口的枯梅树下。"
待林清风抱着陶罐跑进雨幕,谢鹤修望着他淋湿的背影轻笑。窗外忽然传来林清风的惊呼,原是挖出了一坛系着红绸的陈年茉莉酿。
"看来不止我一人藏了秘密。"谢鹤修喃喃着,窗外亮起暖黄灯笼。林清风抱着酒坛站在雨里,笑容比灯火更明亮:"谂恪!我们煮酒听雨可好?"
水仙的幽香与酒香渐渐融进雨声,而远方官道上,一队马蹄正踏碎满街积水,朝着刺史府衙方向疾驰而来。
雨水顺着贺柏的官袍下摆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刚解下湿透的外袍,还未来得及换上身干爽衣裳,前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京中来使已至前厅!"小吏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贺柏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如这连绵阴雨般漫上心头。他随手将外袍搭在屏风上,也顾不得整理衣冠,便疾步向前厅走去。
曹公公立于厅中,一身暗紫宫装纤尘不染,与这被雨水浸透的江南格格不入。他手中捧着明黄卷轴,见贺柏到来,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贺刺史,接旨——"
尖细的嗓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贺柏撩袍跪地,青砖的凉意透过湿衣渗入膝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水患一日不除,百姓难安。朕心甚忧,决意亲临督治,即日启程。沿途一应事务,着刺史贺柏协同处置,钦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贺柏心上。他跪在原地,竟一时忘了动作。雨水顺着未干透的发梢滑落,在他眼前的砖地上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曹公公微微眯起眼,声音里透出几分不悦:"贺刺史为何还不接旨?难不成是想抗旨?"
贺柏这才回过神,双手高举过顶,接过那卷明黄绢帛:"臣接旨。"
他的指尖在触到圣旨时几不可察地一颤——那绢帛上竟还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仿佛刚刚被人紧紧握在手中。
曹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补充道:"陛下此次轻车简从,连仪仗都免了。贺大人可要仔细周全,莫要辜负圣恩。"
待那一行人离去,贺柏独自站在空荡的前厅,缓缓展开圣旨。当看清那熟悉的笔迹时,他呼吸一滞——这分明是谢锦亲笔所书。朱批如血,在"即日启程"四字旁晕开,更有一行小字隐在云纹之间:
"江南春茶,当共饮之。"
窗外雨声渐密,贺柏却觉得这雨声里似乎夹杂着别样的动静。他想起茶馆里,谢鹤修倚着窗棂的侧影,那人轻笑时眼角细纹如涟漪般漾开:
"他若来,必是有别的用意。"
此刻,贺柏握着这卷犹带余温的圣旨,终于明白谢鹤修话中的深意。这场帝王南巡,从来就不止是为了水患。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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