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修清早就收到贺柏传来的消息,只来得及简单收拾,临到门前,谢鹤修脚步一顿,伸手取下了挂在门边的那顶青竹色帷帽。
这顶帷帽边缘缀着一圈细密的皂纱,几月未戴,却仍旧如初。昨夜暴雨如注,今晨虽停,但城中积水未退,泥泞难行,戴着它既能避人耳目,也能防着污水溅身。他将帷帽轻轻扣在头上,皂纱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匆匆推门而出,朝着府衙的方向赶去。
说来也奇,连下了三日的暴雨,竟在今晨戛然而止。天色虽依旧灰蒙蒙的,压着厚重的云层,但雨住风歇,总算让人喘过一口气。只是城内积水甚深,即便经过一夜紧急疏导,浑浊的水流仍漫过小腿,行人不得不撩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透泥土后的腥气,混杂着被冲散的落叶腐木的味道。
即便如此,雨停终究是件好事。沿街的商铺陆续卸下门板,试图恢复营生。邹寒和素栢所在的“谂恪茶馆”也已开张,伙计们正忙着擦拭被雨水打湿的桌椅,清扫门前的积水。街上渐渐有了人气,变得熙熙攘攘,但与往日的喧嚣不同,今日人群流动的方向似乎格外一致,许多人都朝着城东桂古街的方向涌去,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低声交谈着同一个名字——谢锦。
谢鹤修身着青蓝色细布外袍,身影在略显拥挤的人流中敏捷地穿梭。皂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隔开了外界的视线与尘嚣。当他经过身边时,若有细心之人,或许能闻到一阵极清浅、极淡的柑橘香气,似雨后初霁,剥开一颗新橙,清爽中带着微苦,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在这片雨后潮湿沉闷的空气里,划开一缕醒神的沁凉。
刺史府位于城东,与桂古街相距不算太远。而贺柏的居所,或许是为了避嫌,已从原先更为显赫的槐景街,搬到了与桂古街仅一街之隔的共枫街。此处清静不少,多是寻常宅院,少了些车马喧嚣。
谢鹤修快步穿过共枫街,来到贺柏宅邸门前。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并未阻拦,躬身引他入内。宅院不大,陈设简朴,透着一股冷清。他径直走向贺柏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房,门虚掩着。
他推门而入,只见贺柏并未如往常般伏案疾书,而是独自一人临窗而立,背对着门口。窗外是院落一角,几株樟树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贺柏的身影凝然不动,仿佛已望着那片湿漉漉的景色出了神,连谢鹤修推门的声响都未曾惊动他。
谢鹤修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帷帽未摘,清冷的声音透过皂纱传出,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贺柏。”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贺柏肩头微微一震,仿佛从悠长的思绪中被骤然拉回。他缓缓转过身来,“你来了,坐吧。”
谢鹤修将帷帽摘下,置于身旁的茶几上。皂纱轻覆,犹带室外潮湿的水汽。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看向贺柏。
方才在窗前怔然出神的贺柏,此刻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谢鹤修依言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木质扶手,直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谢锦来了。”
短短四个字,像一块冰投入寂静的深潭。书房内霎时静默,只听得窗外屋檐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石阶或叶片上,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带着梅雨季特有的、令人呼吸微窒的粘稠感。
谢鹤修垂眸,目光落在方才摘下的帷帽上,手指轻轻抚过那湿润的皂纱边缘,动作舒缓,似在借此平复心绪。片刻,他抬眸看向贺柏,眼神已恢复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该来的总会来的,只是……” 他的话音在此处微微一顿,未尽之语悬在两人之间。
贺柏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直抵此处。他迎上谢鹤修的目光,语气沉稳而坚定:“我会尽力周旋,隐藏你的行踪。你近些日子切记小心行事,非必要,勿要外出,即便外出,也定要如今日这般,以帷帽遮掩。”
谢鹤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沉默一瞬,话头倏然一转,问出关键:“他什么时候到?”
贺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凝重:“不知。消息传来时,只说御驾已近,具体行程……难以掌握。” 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像一种无形的压力。
而此时的桂古街,因雨歇而重新聚拢的人潮,注意力早已从日常琐事转移。一艘不算起眼却明显透着官家气派的船只泊在码头,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
谢锦身穿金线暗绣云纹的玄色长袍,并未摆出全副銮驾的阵仗,只带着一身难以忽视的威仪,从容从船上跨下。岸边的积水映出他挺拔的身影,随即被脚步踏碎。贴身侍卫石陌急忙上前,微微拱手,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不满:“陛下,这贺刺史未免太过怠慢,竟不来亲迎,真是没规矩!”
谢锦摆了摆手,目光扫过这熟悉的江南街景,眼底情绪莫辨。贺柏不来的原因,他心知肚明,怕是那人根本不愿见自己。他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的几名心腹,此次南巡,他轻车简从,意在巡视民情,亦存了几分不愿声张的私心。“石陌,带他们去客栈安顿下来。朕去刺史府见见他。”
“是。” 石陌领命,虽仍有疑虑,却不敢多言。
谢锦不再多言,抬脚便朝着共枫街的方向走去。
江南百姓虽未曾亲眼见过这位登基仅数月的新皇,但其即位后推行的几项仁政已广传民间,加上他容貌俊朗,气度不凡,沿途百姓见其衣着与气派,心中也猜出了七八分,纷纷自发让开道路,脸上带着好奇与敬畏,甚至有人尝试着露出笑脸,点头致意。谢锦面色平淡,偶尔对两旁投来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脚下步伐却未停歇。他应付着这无声的迎接,很快便走到了刺史府门前。
府门略显冷清,一名门房见到他,虽未见过真容,却被那通身的气场震慑,急忙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惶恐:“参……参见陛下。”
谢锦略一颔首,言简意赅:“朕要进去。”
门房自然知晓谢锦与屋内那位大人、乃至可能与藏身其中的另一位贵人之间的复杂恩怨,额角渗出细汗,硬着头皮道:“奴……奴这就去通报一声……”
“不必。” 谢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话音未落,已径直抬脚踏入府门。门房僵在原地,想拦却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玄色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心中暗暗叫苦,默默祈祷莫要生出什么事端。
刺史府内庭院深深,雨后更显寂静。谢锦无需指引,熟门熟路地走向贺柏的书房。他步履无声,走近那虚掩的房门时,并未立刻进入,而是停在门边。
屋内,贺柏正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垂眸批阅着公文,侧影专注,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光线从窗棂透入,在他周身勾勒出沉静的轮廓。
谢锦倚着门框,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贺柏似乎感受到光线被遮挡带来的微妙变化,笔尖一顿,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贺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随即恢复平静。他立刻放下笔,站起身,绕过书案,依礼躬身:“臣,贺柏,参见陛下。未能远迎,圣驾突然,臣深感抱歉。”
谢锦这才挑挑眉,缓步走近他,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并未让贺柏平身,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顶停留一瞬,又扫过这间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用心的书房,最后,似有若无地掠过内侧那面绘着水墨山水的檀木屏风。
藏在屏风之后的谢鹤修,在贺柏起身的瞬间已屏住呼吸,此刻更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他紧紧贴着冰凉的屏风木板,连指尖都微微蜷缩起来。
下一秒,谢锦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丝辨不出喜怒的玩味:
“就你大胆了。要是真抱歉,就不会这么有恃无恐。”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窗外残留的雨滴,敲在人的心上。
谢锦随意地在贺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被拘着的懒散。尽管身居九五之尊,他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在这昔日熟稔的旧地,面对故人,那份刻意端着的帝王威仪便不经意间卸下了几分。贺柏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只平静地吩咐门外候着的下人重新沏了热茶送来。
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盏,又低头退下。谢锦伸手端起,指尖感受着白瓷传来的温润热度,轻轻吹开浮叶,抿了一口。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贺柏,不再迂回,直入主题:“我此次南巡,一是为了巡视民情,重点便是这江南水患。方才一路行来,我已看过城内水情,疏导及时,处置也得当。后续的治理方案,工部已有章程,不消几日便能推行下去,此事你大可放心。”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是上位者发号施令时的口吻,却也透着一丝务实。贺柏微微颔首,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陛下心系民生,雷厉风行,臣代江南百姓谢过陛下。”
谢锦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这份谢意。他话音一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视线低垂,落在荡漾的茶汤上,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难言的话语。书房内的空气因这短暂的沉默而再次变得粘稠。片刻,他才继续开口,声音较之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二来……是为了去看看。”
“去看”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屏风之后,谢鹤修的呼吸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身形不动。
那双隐在阴影里的眼眸,此刻正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绪,是惊骇,是痛楚,是难以言说的怨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波澜。所有这些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片看不清的惊涛骇浪,在他眼底剧烈地冲撞着,几乎要冲破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
贺柏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年轻帝王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语气竭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陛下,‘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是您亲眼所见,天下人皆知。陵寝犹在,何苦还要来此处,扰他一份清静?”
“……”
谢锦一时语塞,像是被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某个柔软而疼痛的角落。他摩挲杯沿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看向贺柏。那眼神里有被顶撞的不悦,有被说中心事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奈和某种固执的坚持。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近乎叹息,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缓缓道:
“贺柏,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知道他或许未死?知道你从未真正相信那场“意外”?还是我知道,你此番前来,根本不是为了祭奠,而是为了那一丝希望的“求证”?
这句话像一把没有开刃的刀,钝重地敲在贺柏心上,也清晰地传到了屏风之后。它没有明说,却比任何直白的指控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窗外最后的雨滴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三人之间无声的、激烈的心绪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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