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魔渊。
千里石窟,万里黄天,是魔渊的真实写照。
魔渊的天是黑的,是终年不见阳光的。
万丈深渊之下,灰雾冥冥,再深的底,隐隐有血色流动。
有人说,那是魔修杀孽太重,逝者怨魂汇于血河,每逢夜半便闻众鬼号哭,好不凄惨。
魔渊两岸,此起彼伏的人潮绵延数里。
以元一宗、天极门、云水境、朝闻道,四大宗门为首,百家仙门为众,来此只为一件事——
屠魔!
“谁先打头阵?”天极门的大长老贺归山端坐其位,看着是慈眉善目的高人做派,却左顾右盼,不肯做那个急先锋。
“季少主,百岁元婴少年英才,”朝闻道的大师姐,素红缨下巴一抬直指魔渊,利落的高马尾也随之甩动,“不如这个屠魔先锋你来做?”
“咳,”季轻舟,也就是云水境少主轻咳一声,瞥向元一宗所在的位置,“元一宗的人还没发话,哪里轮得到咱们?”
元一宗带头的,是一位女子,墨发倾泻,一袭雪白绫罗,腰间别着个酒葫芦,粉面桃腮,杏眸如水墨晕染,荡开朦胧醉意,端的是柔弱无辜醉美人。
她是姬冶秋的师尊,胡了,元一宗的荣誉长老。
是“事了拂衣去”的“了”,不是打麻将的“胡了”。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来的不是付尘心?
问得好。
因为胡了出关后,把付尘心给揍了,现在没下来床。
身为家长,替孩子出口气不过分吧?
她似是感受到季轻舟的目光,回眸看向身后,十分做作地一指季轻舟、贺归山之流,面露嫌弃,语气娇嗔。
“乖徒,你看他们,这般胆小……”
“师尊,大师姐已经过去了。”意料之外的声音突兀响起。
过去了?
“去哪了?”
胡了酒都醒了,抬眼看向小徒弟晏拾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冷肃清秀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回视她,脸上仿佛刻着“克己复礼”四个大字,连头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完完全全,是按照元一宗的形状生长的。
“大师姐去魔渊上空了。”
晏拾秋话音刚落,一道嚣张至极的声音便自上空响起。
“诸位出门前,什么胸怀天下说得那么好听,怎么关键时刻还谦虚上了?”
声音裹挟着浑厚灵力,像是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仙门众人:“……”有被内涵到。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是姬寒霄!”
众人闻声纷纷抬头看向天空,只见昏黄苍穹中,赫然一抹身影。
银发曜曜,红纱猎猎。
艳,艳得触目惊心,艳得好似给这荒凉苍穹,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姬冶秋就偏爱这般猩红的颜色,血一样,极度嚣张,又极度凄艳。
她手持一柄纤细烟杆,垂眼睨着脚下众人。
那烟杆看不出材质,莹白的细杆宛若掬了一捧寒凉如水的月色,不规律的淡蓝纹络,像流淌在明月上的河流,更像血管,随运转灵力而流动的淡蓝光华,是它奔腾的血液。
她的本命法宝。
月出惊流水,名曰——月惊潺。
烟杆上的流苏随风摇曳,灵力逸散,流光溢彩。
正是故人所赠。
“寒霄”是姬冶秋的道号,也更广为流传,相较之下,“姬冶秋”这个名字就太冷门了。
因为“姬寒霄”是仙门第一宗的第一天才,而姬冶秋,就只是姬冶秋。
“这是……化神威压?!”
又不知是谁开口,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看向姬冶秋的目光变得惊骇。
这个女人,简直可怕。
姬冶秋年岁几何?
答曰:五十。
红尘五十年,也不过凡人一半寿数。
有几人能勘破天道,寻得自己的道心,从而突破,跻身化神?
没有了。
唯有姬冶秋。
素红缨偏头看向季轻舟:“怎么样?天才?”
季轻舟死死盯着半空中的女子,白发红衣,茕茕孑立,实在高不可攀。
那令他引以为傲的“天才”二字,突然变得极其刺耳。
素红缨仰着头,眼眸空远,含着无限倾慕。天边的女子,当真令她心驰神往:“遇到姬寒霄,你我也都不过区区凡俗。”
任何一个人,遇到姬寒宵,都不过凡俗。
季轻舟扯开唇角冷哼一声,悄悄握紧手中的长剑,面色阴冷,语气不屑。
“一个女修而已。”
一个,女修,而已?
飒——
一根冰锥,擦着季轻舟的头发,直直落下,警告一般,插-入季轻舟的双脚之间的地面。
季轻舟双瞳震颤,惊骇交加。
只差毫厘!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只遥遥对上一双幽邃冰冷的眼。
姬冶秋轻勾嘴角,随手一挥,冰锥化为齑粉,细碎的冰屑糊了季轻舟一脸。
真够侮辱人的。
“咳……”素红缨默默收起准备出鞘的长枪,低头抿嘴偷笑。
干得好。
不愧是她偶像。
姬冶秋收回视线,素手轻握烟杆犹如执剑,烟杆在她手中灵活挽了个“剑花”,淡蓝色灵力流转汇聚天空,瞬间展开弥天巨阵,笼罩整个魔渊。
四周温度骤降,一粒细小雪花飘然而落,融入渊底湍急的血河。
成千上万的冰锥从灵阵中探出头来,争先恐后,跃跃欲试。
玄冰碎星阵。
姬冶秋的神情如此冰冷而漠然,目视魔渊如见蝼蚁。
“阿月,我们礼貌一点,先打个招呼吧。”
这一声阿月,也不知是在叫她那本命法宝,还是在叫送她流苏的故人。
只见她微微抬手,红唇翕动,缓缓吐-出一个字:
“落!”
冰锥初始滞涩,只零星掉落几根,随即便如开闸洪水,倾泻而下。
煌煌天地间,唯她一人,仿若神明垂下眼帘,见众生万般苦,却不曾降下怜悯。
只降天罚。
冰锥猛然在半空滞住,下一瞬,宛若无色的烟花,齐齐炸开。
姬冶秋巍然不动地矗立高空,飞溅的冰屑穿过沥血的裙摆,穿过银丝般的长发。
它们不会伤害她,因为它们本就属于她。
冰尘如烟,就这般模糊了她的身影,让她显得更加凛冽如霜,高不可攀。
紧接着,轰然一声,魔渊之下涌出滚滚白雾,似锅中沸水,陡然被揭开锅盖,迷了众正道修士的眼。
那雾是冷的,是姬冶秋的冰。
那雾是烫的,不知是谁的火。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渊底传来。
悠悠荡荡,喑哑气绝。
比起人声,更像风穿过尸髅骨堆的缝隙,发出的尖啸。
“尔等仙途正道,竟这般不知礼数!”
来了……
姬冶秋点漆也似的双眸骤然发亮,瞳孔深处燃起一簇幽蓝的火。
“终于,来了。”
黑色-魔气从四面八方飘来,汇聚一点,逐渐凝结成一个黑色人影。
也只能算人影,一张宽大的黑袍被撑开“人”的形状,兜帽之下看不见人脸,只能看到一片空荡荡的黑。
就好像,是那张袍子活了一般。
胡了震惊地瞪大眼睛。
“魔尊竟然派了这个老怪物出战?!这还是头一遭。”
山鬼谣,魔尊麾下唯二渡劫期的魔修之一。
他的出现,意味着这场战役,注定血流成河。
“师尊,让弟子去帮大师姐吧。”
晏拾秋的声音忽然响起。
胡了微微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向晏拾秋。
青年漠然,就这么安静地与她对视,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拾秋,她可是你师姐。”胡了的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定定地看着青年的表情。
一无所获。
她无法看透他的任何一种情绪。
“是。”晏拾秋对着胡了拜行一礼,“所以弟子才要去帮她。”
……
姬冶秋,她红唇微勾,含-住烟杆的玉嘴,淡青色的烟雾在她的唇齿间逸散。
只见她虚空一抓,竟从那烟雾中,缓缓拔出一把长剑,随即青烟汇聚,融入剑中。
那剑通体莹白,仿若冰雪雕琢,泛着森然寒气。
「小美人~」
忽然,她的灵海之中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
「你把身体借给吾,吾帮你杀遍魔渊,天下无魔,岂不美哉?」
柔软而绵长,带着淡淡撒娇般的鼻音。
她所言每一个字,都像幼猫的嫩舌,轻轻舔舐过赤-裸的心脏。舌苔上幼嫩的倒钩,能勾出人最原始的欲。
既纯真,又懵懂。
既魅惑,又惊悚。
她是魔祖残魂,原本栖息在魔祖遗物上,但是被姬冶秋带出来了。
她天生便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蚀魂塔中枉死那么多人,也是因为她。
但这个“人”,不包括姬冶秋。
「你是魔祖残魂,牠是魔修,你俩不是一伙的吗?」
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对于残魂要夺她舍的事也没多大反应。
因为她觉得,以她的天赋和容貌,魔祖不想要才更奇怪。
姬冶秋零帧起手,提剑就砍,直取山鬼谣狗头!
凛冽剑锋划开山鬼谣周身魔气,剑尖掠过他的兜帽,留下一道霜白的冻痕。
护身魔气被破,山鬼谣大怒,唤出百十魔傀,直直扑向姬冶秋。
「哎呀~谁要这么废物的后代吖~」那道声音继续从旁蛊惑,「你又打不过那个老家伙,不如我来帮你~」
「我是打不过。」姬冶秋无所谓地传音道,「但有人打得过。」
那声音懵了。
「谁啊?」
这边刚问完,一道白影“唰”地一闪而逝。
紧接着“砰”的一声。
“乖徒,这老家伙交给我,你去解决其他魔修。”胡了扛着一柄藕色巨锤悬在半空。
那是一柄圆头重锤,层层花瓣紧抱在一起,如同含苞待放的莲花骨朵。
并蒂莲华——胡了的本命法宝。
说是并蒂,当然有另一把。
另一把和山鬼谣一起,嵌在石壁里。
魔祖残魂:「……」
姬冶秋轻笑。
笑死,她师父可是号称真仙之下第一人。
区区山鬼谣?拿捏。
与此同时,大量魔修从魔渊之下喷涌而出。
那么多魔修,如蚁成群,密密麻麻糊在一起,人头都分不清。
其余的人也不得不加入这场战争。
几乎是一瞬间,黑与白混在一起,如同墨碟打翻在白纸上,看似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其实早就分不开了。
“大师姐!我来助你!”
一位魔修正欲偷袭姬冶秋,被及时赶来的晏拾秋斩下头颅。
战场之上,无暇寒暄。
姬冶秋只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致意,便转头继续加入战局。她只攻不守,手中长剑刚斩了魔傀,又斩魔修。
天上的阵法也没闲着,魔修刚从魔渊冒头,就被巨大的冰锥砸回渊底。
魔修太多了,多到让姬冶秋有种,“魔尊疯了,打完这仗永远不打了”的错觉。
她越杀越兴奋,越杀越上头。
雪银的长发被魔修的血液浸-透,粘连成绺,血珠顺着发丝滴下来,落在她一身红纱上。那红纱,早已分不清那是它原本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染就。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所有人的眼中,惊艳、惊恐、惊疑。
精彩纷呈。
仙门如此,魔道也是如此。
她杀得尽兴,杀得忘我,双眸之中那一簇幽蓝的火,越烧越旺。
仿佛她才是真正的魔。
仿佛她的剑,只饮血,不分正邪。
「哎哟~小美人~」魔祖残魂突然兴奋起来。
无数魔修蜂拥而至,彻底将姬冶秋淹没。
他们当她是一块肥脂,一旦寻求机会,便要如蝇逐血一般,将她分食殆尽。
「你在因为杀-戮而兴奋哦~」
「呵……」
几缕淡蓝光芒,穿过魔修之间的缝隙,迸发而出。
「那又怎样呢?」姬冶秋不屑问道。
杀几个魔修而已,兴奋,不是很正常吗?
「不怎么样~」
皑皑白霜从内向外扩散开来,出现在每一个魔修的脸上。
下一秒,魔修们的尸体轰然炸开。
像是回敬山鬼谣炸开冰锥的献礼一般,她炸开了魔修冰雕的尸体。
并非血肉横飞的恐怖景象,而是安静得像一场落雪。
那是红色的血,亦是红色的雪。
在灰白的天地之间飘零,诡异而唯美,宁静而哀伤。
姬冶秋在这落雪中轻轻垂眸,艳色的唇微微勾起。
杀-戮,如此简单。
「就是姐姐我吖,也最喜欢杀-戮了!」魔祖残魂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还有一丝兴奋的颤-抖。
墨烟一般的魔气瞬间裹满姬冶秋全身?
黑红交缠,形如魔魅。
姬冶秋双目赤红,咬牙冷笑出声。
“呵呵……你要强行夺舍?”
「当然啦,这是最好的时机,在你最兴奋的时候……」
魔祖柔媚的声音戛然而止,姬冶秋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噗——”
姬冶秋低头看看穿胸而过的血色剑尖,动作迟缓地回过头,黑琉璃似的眼珠中,映出一个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的身影。
“拾秋……为什么……”
冷肃俊秀的青年抬眼看向她,忽然勾唇一笑。
那笑并非冰雪消融,而是极尽嘲弄。
“因为我恨你。”他声音清晰而平静,落进姬冶秋耳中,却好似蒙了层水雾,怎么也听不真切。
“拾秋,拾秋,不过是你的影子罢了……师姐,我天生剑体,到底哪点不如你?为何要一直被你压一头?”
言罢,他猛地抽回手,一甩长剑。
血珠从冰冷单薄的剑尖滚落,宛如凋谢的片片红梅。
姬冶秋捂住胸口,再喷-出一口血来。
“你竟……这般恨我……”
青年收剑入鞘,微微仰首,高声道:“宗门有令,姬寒霄身上一旦出现魔气……”
冷粉色的唇,近乎无情地缓缓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红衣陨落,如流星坠火。
夹渊两岸,漆黑若卧伏的巨兽,就这么沉默地看着,看着那团火的沦亡。
意识弥留之际,她只依稀听见一句话——
“姬寒霄!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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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九百二十三年,四月廿一。
正魔大战,死伤数十万,天下皆哀,遂结盟约,从此互不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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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在意的角落,万鬼凄嚎,血雾弥漫,流光溢彩的流苏安静地躺在地上。
一截雪色广袖翩然垂落,纤细洁白的手,拾起那一束流苏。
一字一句,一句一顿。
“元,一,宗,姬,寒,宵。”
写打戏写得心潮澎湃了,我的好宝,别太美了啊我说。
下一章就见面啊,下一章就见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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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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