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凝猛地睁开眼,身处一片黑寂之中,她缓缓起身,太阳穴传来一阵绞痛。
她张了张眼,四下打量一番,挥手唤出一串莹莹灵火,将脚下黑沉的土地照得清晰明亮。
头晕目眩间,一柄长剑飞身而来,支起裕凝的手掌,堪堪撑住她。
她垂眸看了一眼,手指不觉抚上去,摸到一路的祥云纹,再往下时,冰冷的剑刃刺醒了她。
裕凝反手握住,将长剑举起,踉跄几步,拿着剑细细看了一番。
长剑似乎有所察觉,剑身微微晃动,剑穗随力晃起,轻轻拍在裕凝的手心。
她捻着剑穗,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脩然,一道长剑自裕凝身后袭来,带起一阵凉风。裕凝回头不及,长剑瞬时没入她的胸膛,自身后穿透了她的胸膛。
来不及吐出口中翻涌而出的鲜血,浑身一冷,眼前景色变幻作一处幽深森林。
天上落下雨珠,将围绕裕凝的灵火一一敲灭了。
她怔怔抬头,迟疑地覆上自己的心口,那里空无一物,剑刃、鲜血、孔洞,什么都没有。
裕凝又晃了晃握在手中的长剑,定睛一看,正是楼玄尽赠她的松烟剑。
剑身银白有光泽,剑柄布着祥云纹路,剑穗上坠着一颗白色珍珠,流苏柔顺垂下,随裕凝的动作而摇曳。
天的顶上是一层一层相互遮掩的树枝,宛若天井,只空出一方小小的林窗,漏下些天光,漏下些雨滴。
裕凝仰面站了一会儿,恍然发觉,周遭景色入眼,皆是熟悉之物。粗壮如蟠龙柱的参天古树,树身缠绕着的流动黑色粉末的血色藤蔓,林中偶尔惊起的嘶鸣,此处正是姑苏城外的林子。
裕凝不知此前在做什么,亦不知下一步怎么走,她只静静站在林中,时而被漏下的雨滴砸中,意识清醒片刻,又愣愣发呆。
长剑一挽,带着裕凝的身躯缓缓行动起来。裕凝伸直手臂,随松烟剑一步步挪移,在林中穿梭一阵,听见一声“娘——”
裕凝忙回头来寻,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她任由松烟剑领着她,直至一声叠一声的“娘——”“娘亲——”“母亲——”响彻,裕凝顿下脚步,甩出一道法诀,将十里之内的林子都纳入视野内。
余光注意到古树上盘绕着的藤蔓,蠢蠢欲动地轻轻摩擦藤身,试探地伸出细细的触角。
裕凝转过头去,心中默数片刻,再猛然转身来,眼前的藤蔓都僵直着身躯,悬停在半空,似是被定住时间一般。
裕凝挥袖斩断招展的藤蔓触角,擦去被溅上的汁液,哂笑一声。
待她再转身回去,背后的藤蔓也一一伸出触角,向她席卷而来。此刻,它们不再停滞,被裕凝发现后反而更兴奋,扭动着迅速疯长,被两柄旋转的庖刀拦截。
或许是惹恼了它们,更多藤蔓倾身而来,将裕凝团团围住,宛若织成一只蚕茧,牢笼般套住裕凝。
她气喘吁吁地扔出松烟剑,手指上牵引的法诀控制住滞空的长剑。剑幻化出无数分身,穿梭藤蔓间将其一一斩断。
如此往复,藤蔓斩不尽、砍不死,使得裕凝对此颇为烦躁。胸腔里挤出一口咸甜的黑血,藤蔓们趁虚而入,高呼着“娘——”将裕凝紧紧束缚,盖住她的眼,她的耳,最后将她完全缠入黑暗。
气息断了须臾,裕凝周身冲出一道法波,将周遭的藤蔓尽数炸开,皆作碎片落地。
腰间的金铃叮叮当当,断了线,落在地上,被残破的藤蔓流出的汁液染得血红刺目。
裕凝弯腰拾起,金铃瞬时碎了。
随着呼喊“娘”的声潮又近,裕凝指尖捏起千行诀,眼一睁,看见楼玄尽的面庞近在咫尺。
房中烛火昏暗,裕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他周身沉寂,好似浸入温水中。
“大人?”
楼玄尽轻声应答,道:“你的魂魄怎么回事?”
裕凝模模糊糊想着,什么也不知道,悻悻道:“怎么了?”
“你的魂魄被一股强劲的法力粘结着,它本身已经碎裂了。”
裕凝瞬间想起苍林的一番遭遇,摇了摇头,缄默不言。
楼玄尽靠得更近些,近到裕凝眼底出现了楼玄尽眼下卧着的一颗黑色小痣。热热的鼻息尽数扑洒在裕凝的脸上,她顿觉脸颊冰凉,又被热气蒸着。
她偏头去,听见楼玄尽道:“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什么?”
“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楼玄尽平静道,退开身去,正襟危坐。
裕凝蹙起眉,断断续续地讲起来。先是说到被长剑刺穿胸膛,她注意到楼玄尽的手臂微微一动,又生生忍住了。停顿一下,她讲起那些藤蔓的事,忽想起金铃已碎,她欲往腰间探去,右手却握着一堆碎片。
浑身一震,她缓缓从棉衾中举出手来,一摊开,正是七零八落的传音铃。
“大人,你说,现在是幻象,还是方才是幻象?”裕凝声音颤抖,举着一堆碎片,摊开到楼玄尽眼前。
楼玄尽静默不语,食指轻轻点在破碎的传音铃上,碎片随之浮起,在空中拼成原先的模样,完完整整地落到裕凝的手心,轻轻响了一声。
裕凝低眉看着,道:“大人?”
楼玄尽道:“不全是幻象,是你的魂魄碎片遗落在那里,当你身体不堪重负,意识沉睡时会回到碎片遗落之处。”
“那也是我么?”
“是,”楼玄尽颔首,“那是你的一部分,你与她共享见闻、视听,只要将其找回来,便不会再有类似情况发生。”
“你之所以昏迷,是你的魂魄破损太严重了。你与灰飞烟灭不远了。”
裕凝心脏刺痛一下,颤抖着声音问道:“那怎么办……”
“了了是神鸟,继承极乐族的法术,自有修魂复魄之法,我也会为你另寻一劳永逸的方法。今日你先安心休息吧。”
裕凝满心都是“灰飞烟灭”四字,自然没有注意到楼玄尽神情落寞。
她静静躺着,脑中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应当想些什么,她只沉默地望着霞帐。
卧房中的霞帐垂落,被自窗口溜来的凉风撩动,轻轻晃动着,晃得裕凝眼晕,偏头睡去了。
姑苏林中鸦声寒凄,将裕凝的意识带过来。她走在静悄悄的林中,偶尔踩上枯枝,在静谧中插入一道杂音。
古树上的藤蔓安安分分,仿佛失去生命一般。
裕凝只是向前走着,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条水面平静的小溪。她欲上前去,动作被一阵嘈杂的哭声打断了。
溪边跪着一布衣妇人,手中抱着一只襁褓。
她将襁褓置于溪石上,剥出一只赤条条的婴儿。婴儿舞动手脚,凄切的哭啼声自小小的胸腔中迸发出来。
裕凝站定了。
妇人取出襁褓里裹着的布条,将婴儿的手脚捉住,迅速捆紧了。白嫩的皮肤被束出红痕,随着她不断地挣扎,手脚渐渐被粗糙的布条磨出血珠。
妇人一派苦相,蹙眉流着泪,将捆束婴儿的布条拉得更紧,托着婴儿小声啜泣起来。
裕凝扔出一道法刃,被无形的结界打散了。抬步往溪边去,结界也将裕凝拦住。
她只好静静看着。
妇人抹了两把泪,反手将婴儿扣入溪水之中。尖锐的石头划伤婴儿的皮肉,血花在水底漫开,随缓缓的溪流越流越长。
她扔下婴儿,忙捡起襁褓跑了,忍了几次不敢回头,跑出十几步,她又忍不住跑回来。从溪水中捞出被冻得青紫的婴儿,此时她的身上还不停渗出血迹,呼吸已经很微弱。
停顿片刻,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被束缚的手脚疯狂挣扎,血迹染红了布条,一滴一滴落入溪水。
妇人双手颤抖,又将孩子丢了回去。这次,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远处传来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他狂吠道:“臭娘们儿,你就丢那不埋起来?被别人看到咋办?”
对着妇人拳打脚踢一番,他骂骂咧咧地走来,一手捞起水中的孩子,掐着她脖子,往溪水对岸走来。
裕凝退后两步,看着那婴儿又睁开双眼,眼睛如葡萄般圆溜溜的,此刻只睁着眼,不再哭泣。
凉风乍起,婴儿蜷了蜷手脚。
男人随意选了一块土质松软的地方,脚上扒拉几下,扒拉出一个浅坑,一声不吭将婴儿丢入其中。
此刻,婴儿终于断气,她的脑袋撞在石头上,撞得变了形,血水噗噗流出来。
男人忙蹲下,从一旁拢起泥土,将婴儿埋住了。泥土层层堆积,不一会儿就堆作一个小土堆了。
新隆起的小土堆,就是她的坟了。
妇人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小秋。
明明妇人离得那么远,这一声“小秋”还是传入裕凝的耳朵。
男人将土堆踩实一些,大摇大摆蹚过溪水去,临近溪边,被沾着血迹的石头绊了一跤,他的脸磕在碎石上,伤口顿时血淋淋的。
男人不以为意,踢了一脚那石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身后的林中响起一浪又一浪的呼喊:“娘——”
裕凝浑身一冷,眼前的结界应声而碎。她抬步追了出去,先前走远的夫妇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裕凝一直向前走去,被新的结界挡住了。
她好似踏入循环一般,又走到一模一样的小溪边。只是此刻,那个石头上仍沾着血迹,一旁的土堆微微隆起,新的人走到溪边来,新的婴儿也被埋入土地里。
裕凝静静看着。
背书背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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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藤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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