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有仙山，山高入云间。云间有一阁，阁奉千眼观。
小修士抬头就被大门上雕着的两尊千眼神像给吓到了，垂着头不敢动。但许是越吓越好奇，他又忍不住悄悄地抬头，恰好与百只眼对上视线。那一百只眼睛个个怒目圆瞪，目光紧紧地缠在他身上，惊得他心中一颤，下意识抬手，紧紧攥住身边老修士的袖子。
“怕了？”
老修士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柔声问。
小修士躲在老修士身后，把头缩回去，小声问：“为什么门上有两个丑八怪？”
老修士伸手拍了拍左边的千眼像，又抚了抚右边那座，把小修士抱了起来。他抓着小修士的手贴在中间的门缝上，说：“这不是丑八怪。千眼可观天，观天可知天，知天则激浊扬清，可还人世朗朗乾坤。此地是观天阁，是仙盟里掌刑罚、察是非的地方。”
小修士用另外一只手遮住眼睛，又悄悄地从指缝里打量着两座千眼像。他看到老修士牵着自己的手移到左边，放在神像的眼睛上。眼睛没有动弹，触手是冰凉的手感，他知道了，这不过是石头。
“那千眼像能抓恶人吗？”
年幼的小修士移开遮着眼的手，扭头看向老修士，满脸好奇。
老修士刮了刮小修士的鼻子。
“自然不能。抓恶人的是千眼像后的那位。那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还极有天资，不过三百多岁就成了一阁之主，修为了得。”
小修士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哇了一声，脆生生地说：“那是师尊厉害，还是这个人厉害？“
老修士捏了下他的脸，笑着轻叹：“自愧不如啊。“
“与这样的人比什么？道友何必妄自菲薄？“
一个青年男人自他们身后走来，站在他们身边，对老修士笑了笑，说：“这人再怎么厉害，不还是个狠毒心肠？”
他抬手拍拍小修士的头，语气柔和了些：“小娃娃，做人可千万别向里头这位学。咱们老老实实的，走正道修炼。”
老修士打量着来者，问：“道友是来？”
“我是北都天行门的弟子，”青年男人拱手行礼，说，“天行门欲办五百年大典，特来观天阁告请文书。道友可是携弟子来记名登册？”
老修士点点头，又低头拍了拍怀中小修士的背。
“道友方才所言差矣。观天阁阁主虽说性子孤僻，却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仙界四域得他三百年监察，不公不安、作恶行乱之事可少了许多。”
青年男人伸手探究般摸了摸左边千眼像，笑道：“观天阁的监察之职也是仙盟给的。他观天阁行事凶戾，谁人不怕？酷吏自是人人见而生怯，谁敢闹事？您是长辈，应也知道——常佳杀友偷生，这不是秘密。”
老修士不笑了，放下小修士牵住手，淡声说：“也没有定论。三百年前，进那杀神秘境的只有常佳和叶舟，除了他们，谁也不知秘境里发生了什么。”
“可仙盟定然知道。”青年男人抚至右侧千眼像，细细打量上面雕刻的眼睛，说，“不然怎么会叫他做这铁面无私的监察官？想来他为求生能杀了亲友，那雷霆手段不在话下。他常佳以为改了名叫常究，那就能往事一笔勾销，嘿，只怕是担心叶舟死而复生来寻他吧？”
“道友慎言。”
老修士冷声说。
山上的风吹过树林，树叶沙沙齐响。小修士回过头，看向身后八千长阶，长阶雪白无尘，一眼望不到尽头。
大门“吱呀”地响了。门被慢慢往里拉开，一个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白衣女修站在门后，眼睛审视地看过门外三人，说道：“请进。举办大典的告请事宜请往东处百事殿，寻殿中当值的弟子办理。”
青年修士愣了愣，眼神疑惑地看着她，说：“我不曾说明来意。”
“既是抚过千眼像，自是为千眼所察，千眼所知。”女修让开道路，说，“请进。阁下谨言，观天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青年修士很年轻，还是头一回来这观天阁，自然不知观天阁真正的手段。他惊起一声冷汗，身边的老修士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牵着小修士，跨入门内。
女修在前头引路，走得不紧不慢。老修士跟在她身后，问：“常究可在？他还输老夫三坛酒，恰逢今日带我这小弟子来登名，正好讨个红包。”
“秦老来得不巧。”女修微微侧头，说，“阁主昨日去了慈州，许是半旬后才回来。”
女修又皱了皱眉，犹豫片刻，才忍不住说：“日后再有人要反驳您，您也莫争了。万一是个脾气不好的，真动起手来……”
“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怕什么。”老修士哼了声，鄙夷的回头看了眼那青年修士，说，“一群小辈，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乱传谣。”
女修摇摇头，目光不赞同地看向他：“阁主说了，任他们传去。三百年都这样过来了，他不在意的。”
老修士照样一脸“我不管”的模样。小修士被他牵着走，一路上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遭的花草楼阁。
观天阁是仙盟中掌刑罚的地方，却意外十分素雅，更像是个园林。老修士跟着女修上了座桥，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去慈州做什么？”
老修士皱着眉，停下脚步，说：“慈州在打仗吧？流寇作乱民不聊生，凡人皇帝派的将军不是半年前才到那儿？他去慈州为这事去的？”
女修也停了脚步，回头看他，说道：“阁主嘱咐过，是公事，暂不得说。”
“混小子神神秘秘的！”老修士骂道，“等他回来，非让他——”
“师姐！师姐！”
一个少年男修拿着一封信从后院跑来，脸上还晕着兴奋的红晕，喊道：“阁主来了信！慈州战停了，他让我们查慈州仙门呢！”
老修士看向女修。女修啧了声，轻声谴责：“多嘴。有客人呢。”
-
慈州的仗打得很快，流寇乱党比上精兵，实在是不够看。晚些时候落了雨，军中兵甲忙趁着雨小，压着山中贼寇下山。
“弃械不杀！”传令兵冒雨在山间喊，“弃械不杀！”
雨打在山路上，溅起泥，把喻雏的靴子脏得更彻底了些。她用脚尖碾死一只虫子，伸手搭在腰间长剑上，偏过头说：“你这时候来做什么？我都打赢了。”
常究穿着一身军中副官的打扮，俨然不像个修仙者。他低头在泥路上扫视，终于被他找到了一块干净的石头，抬脚在上面站稳，说：“流寇也不过是官逼民反。你今日能镇压他们，明日你就是凡人口中的官府豺狼、凶神恶煞。”
“我管他们怎么扯，”喻雏呸了声，把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拨到一旁，“流民是民，被他们抢掳的不是民了？动辄拿你的仙人慈悲损我，你又不是我们凡人，懂个屁。”
“我不是你们凡人，所以才拿凡人事来寻你。”
常究侧眸与她对视，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雨又下大了些，打得他们头上的树啪嗒作响。喻雏伸手接过，刚碰到那书，她身上湿漉漉的戎装就干了。
喻雏说：“仙人把戏！”
喻雏把文书展开，扫了一眼就凝重了起来。雨匆匆地落下，可却再沾不上她的身，像是刻意避开了一般。
“这是谁说的？”
喻雏把文书一合，眉眼带了分冷意。
“一个凡人老媪。”常究从她手里抽出文书，说，“观天阁不拒凡人，但能爬上八千长阶的都是青年。她爬了整整七天，才敲响观天阁的门。”
“你们观天阁不是声称监察四域、无所不知吗？”喻雏冷声说，“山神作乱要娶妻，这事儿你不知？”
常究看她，问：“过去一整年，慈州有五十凡女被嫁给山神，此事你不知？”
喻雏与他对视，片刻后二人都缓缓吐出一口气。
“有人刻意隐瞒，”喻雏说，“是仙人，也有凡人。”
“三百年前观天阁立，我定下规矩，各地仙门察觉本地有妖魔作乱之事，必要上报。”常究摩挲着文书，说，“若非那老媪，我不会知晓。所以慈州仙门有所隐瞒。”
“而五十人不在少数，”喻雏狠狠地啐了一口，“狗日的，我在慈州待半年了，什么都不知道——哪个死父官员压着事儿！”
常究皱了皱眉，温声提醒：“勿说脏话。”
“死父仔！”
喻雏又骂了句，抬头看着手下兵卒清场，忽然想起什么，问：“那个老媪呢？”
常究说：“阁中医者救治了，藏在阁里，不必担忧。”
“好。”喻雏转身往山下走，说，“不能打草惊蛇。后日十五，又是个山神娶妻日。我派小羊去查探查探——你那徒弟跟着吗？”
喻雏刚说完，就看见眼前山路小道上站着个白衣少年修士。
“让归灵和小羊一起去。”常究说，低头又开始寻着干净落脚地，“搭个伴，一起查。山雨欲来，慈州战事了了，也该清清自家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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