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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慈州神隐 1

慈州,怀慈村。

夜幕下的怀慈村有些太安静了。无犬吠,无鸟鸣,无孩啼,一切声音像是被刻意掩藏抹杀,而每家每户都紧闭窗门,一盏灯都不敢燃。

所以王三娘扶着土墙挪步时也心惊胆战。她的双腿已经在抖了,后颈处也麻麻酥酥,像是总有人在暗中悄悄看她:她没法放松下来。

今夜没有星星。月亮惨白地挂在天边,还差些许就成圆月,大约就在明天。月光很冷,但也能模模糊糊照清眼前路,王三娘攥紧拳头,下唇打着颤,却还是坚定地往前走去。

十步。左拐二十步。踩着细细的田埂,穿过老张家的田。然后,她停在了一间小小的屋前。

屋门已经被上了锁。窗户里黑漆漆一片,里头半分动静也无。王三娘伸手在墙上摸索,绕着屋子走,直到指尖碰上窗框,她才停下脚步。

“柳哑巴?哑巴,哑巴你醒着吗?”

王三娘抓着窗户上的木栏,往屋里头小声地唤道。

回答她的还是一片寂静。王三娘的心里有些慌,但咬咬牙,还是轻轻地拍了下木栏:“哑巴,我带了个馒头来。我夹了半个鸡子在里头,你要吃,听到了吗?”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了什么。那是她用帕子包好的一个馒头,已经冷了、干了。王三娘摸索着木栏间的缝隙,把馒头塞进去。屋内传来落地声,馒头似乎还滚了一下,但很快一切又归于了寂静。

王三娘有些害怕地回头看看。月光下,怀慈村还是没有声响、没有灯火、没有一点动静。她咽了咽口水,又有些哽咽,颤着声音道:“我走了。你——你保重!”

说完,她赶紧转身,逃也似地往回走。她不敢回头,不敢细看,她怕自己心生不忍又像是怕自己被牵连。她融入了夜色中,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小屋静悄悄的。从帕子里滚出来的馒头躺在地上,颇有些可怜。月光透过窗栏,把影子投在地上,半罩着馒头。

一只骨瘦的手伸进了月光里。它攥住了冷干的馒头,然后犹豫下,又用指尖夹着帕子,一同缩回了黑暗中。

野鬼真的很饿。他不顾馒头上沾了灰,用力地撕咬着它。口舌间早就干涸的涎水又吝啬地分泌了些,湿润着他的咽喉,叫他能把馒头吞下。但在咬到馒头里夹着的东西时,野鬼顿了顿:他那本来干涩的眼睛落下了眼泪。

那是半块煎蛋,已经冷了,但他能尝出上面结块的油脂,是用猪油煎的。

“你生前时,这个王三娘对你很好吧?”

野鬼心道,悄悄地叹了口气。

野鬼确定自己已经死了。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但这不妨碍他想起生前有个人举起剑,砍下了他的头。那人的模样很模糊,但那把剑却很清晰——剑长三尺七寸,剑首刻着一朵花。

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浑浑噩噩地在黑暗中游荡。他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清他来自哪里,也忘了谁杀了他。

柳哑巴的躯体还在流泪。野鬼任由眼泪流淌,就着泪水一口一口地把馒头吞下,满嘴咸涩。

“不要辜负她的好意,”他心道,“我带你逃出这里,在村外给你立碑。小柳,你安息吧。”

野鬼醒来时,他就在柳哑巴的身体里了。这具躯体很瘦弱,他还觉得头很疼,伸手摸了一把,闻到了满手腥膻。

柳哑巴是撞死的。他把自己的头对准屋子里的桌角,用力地撞了过去,而这是他最后的力气了。

野鬼附身于这具残破尸骸时,他看到了柳哑巴的记忆。柳哑巴出生在怀慈村,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最常看到的就是母亲被父亲殴打。父亲是个懒汉,一无是处,母亲是祖母买来的儿媳,倒是很勤快——只是勤快在无能的丈夫眼中就是**裸的嘲讽。懒汉看不得妻子在外被称颂,听不得有人说他配不上妻子,于是自打柳哑巴记事起,母亲的身上就总是带着伤疤。

懒汉打起母亲时从来不留力。母亲满身伤痕,哭着求他别在孩子面前动手,但懒汉哪会听。反而因为柳哑巴长得太像母亲,却是一点不像他,幼年时的柳哑巴也成了懒汉打母亲的借口。

柳哑巴想过求助。但是每每他哭嚎或者去寻邻居,懒汉就会把他也关在屋子里,让他闭上嘴。久而久之,柳哑巴也就不敢开口,只有和母亲呆在一起时,才会磕磕绊绊说上一两句话。

而父母间的矛盾,在祖母去世后到达了巅峰。柳哑巴七岁时的冬天,母亲因为没有及时买酒回家,被懒汉摁在床上殴打。拳头、灯台、纺梭,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懒汉砸在母亲身上。

那天母亲没有动静,只是麻木地看着懒汉朝自己砸东西。柳哑巴躲在屋子的角落,捂着耳朵,紧闭眼睛——于是他错过了母亲杀人的那一幕。他只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上了脸,咸腥湿润,还有点甜。

他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握着菜刀,一下又一下地砍着懒汉。那天母亲本来想杀鱼的,因为他凿开了冰冻的河面,钓了一条很肥的草鱼。那条草鱼被母亲放在门口的水缸里,躲在缸底游动,母亲说要拿姜去腥,配上酸甜的梅子能蒸得很甜。

母亲被抓了。懒汉打了母亲七年,所有人都劝母亲忍耐;母亲杀了懒汉,倒是所有人都跳出来说她是毒妇。寒冬腊月,外头白雪皑皑。他亲眼看着母亲被那些壮汉拖到他钓鱼的河上,他们凿出了一个更大的洞,把她绑得结结实实丝毫不能动弹。但她其实连反抗都没有,她就像过去承受懒汉的殴打一般冷漠地接受了自己被淹死的命运。

从那之后,柳哑巴不会说话了。他真正的名字连他自己都记不得,因为所有人都叫他柳哑巴。他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备受欺凌,若非住村头的寡妇王三娘心生不忍时常接济他,总带着他去县里村头卖早点,只怕他根本没法长这么大。

但他都长这么大了。野鬼摸着自己的手骨,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他都长这么大了。二十岁,放在外头叫刚加冠,他和王三娘卖早点的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加上家中的薄家底,再过个两年他就能搬出怀慈村。

可他死了。

这场死亡其实并不突兀,只是一切——还要从去岁的夏天说起。

去年夏天,怀慈村一户农户要嫁女。那家的女儿二八年岁,生得标志,是要嫁给隔壁村的表哥的。她的父母对她最为疼爱,出嫁那日给她雇了四个高大的轿夫敲锣打鼓地送她出门。

而新郎一家直到半夜都没有接到她。新娘失踪了整整三天,两户人家也到处派人打听,终于在第四天,他们在两村之间的树林里找到了那四个轿夫。

或者说是一个活着的轿夫,和三个死了的轿夫。

新娘失踪了,或者说,新娘被抓走了。

那个活着的轿夫哆哆嗦嗦地说,那日他们抬着花轿路过这片林子时,林子忽然起了雾。大日头在树顶上,可却照不透这雾,雾还愈来愈浓,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了。

四人抬着新娘,硬着头皮往前走。没走多久,为首的轿夫就看到前方两棵树间站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轿夫喜出望外,伸手去拍那人肩,想问问大概的方位。

可刚拍上那人的肩头,轿夫就察觉了不对,因为他手下触感冰凉湿滑。他看着那人的肩头,正纳闷那人肩上怎么绿油油的,却发现对方缓缓地转过身。

“打扰则个,我们是——”

声音戛然而止。在后头的两个轿夫听前头没声了,都问发生了什么。轿里的新娘像是觉得不对劲,也掀开帘子相问,可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了一声尖叫。

怎么了?怎么了!后头的两个轿夫问,轿子忽然往前倾去,他们被狠狠压住肩。他们赶紧绕到前头,想问到底怎么了,却看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一具人骨!骷髅!活下来的轿夫哭喊着。它把俺哥们脖子给穿了!

那不是个人。那是个副满青苔的骷髅。

那骷髅杀了两个轿夫,吓得后面两人魂飞魄散。他们丢下了尖叫不止的新娘,转身就跑。可骷髅飞来了,又是一掌刺死了一个轿夫。活下来的轿夫没命地跑,可怎么跑都会回到轿子旁,看到自家兄弟的尸身。最后他哆哆嗦嗦地把尸体扒拉到自己身上,看着那骷髅进了花轿,背着哭哭啼啼的新娘,慢慢消失在了雾中。

新娘的父母不信,亲身进入了那片林中。说来也是古怪,在林外时,显然这林中没有雾;可一待踏入林中,浓雾四起,不辨西东。夫妻二人再次出现时已经疯了,皆是伤痕累累。没过多久就重伤不治,后事都是隔壁村的表亲置办的。

于是大家开始不敢再去那片林子里。整整一个月没再出事,结果第二个月,村里死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个豆蔻年华的女儿,还没议过婚事,而那日清晨路过的农夫却看到这家门户大开,那户一家老小都失踪了,遍地都是血迹。

而顺着血迹,村民们走到了林外。一月无人经过的树林幽深茂密,而血液延至林中,在林外的人们往里一看,只能看到树影下摆了个红轿子,血正好蔓延至轿口处。而凡是踏入林中,那浓雾便又起,顷刻间就能灌满整片密林。

于是人们说,这是山神要娶妻。如果每个月不给山神供上新的妻子,那山神就会亲自来村里选妻。

从那天起,怀慈村便再也没有安息之日。村里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讨出了一个方法,即是每月从村中挑选一个女人,在十五那日出嫁。

第一个女人是个孤女。她不过十七,却因无父无母又不敌男人们的桎梏,她被绑着送进了林子里,而抬着她的轿夫们在身上绑着绳索,几乎是放下轿子就顺着绳子跑了回来。

第二个女人——还不算是个女人,她只有七岁。她是家中的老大,可她却有六个弟妹。那家的父母只想要男孩,又觉得女儿太多是个拖累,于是哄着她上了轿子。

第三个女人。第四个女人。第五个女人。怀慈村就这么把一个又一个女人送进了这片林子里。有些家中疼爱女儿的生怕女儿会被嫁给山神,于是不是连夜把女儿嫁给表亲友人,就是想要一家人搬走。但哪怕这样,怀慈村还是一直能在每月的十五供上女人。

“因为本村没有合适的女人了,他们就会拐来外面的女人。”

野鬼翻看柳哑巴的记忆时,得出这样的结论。

没有人敢阻拦。就像是王三娘,她先前因为家中有独子而暂且逃过一劫,但看到村中男人们拐来的女人被推上花轿时,她也不敢阻止——阻止了就会被说你是不是想嫁给山神。第十个女人就是因为仗义执言被绑上的花轿。

如今年岁不安定。凡间多战,流民作乱,不知是官府忙于平乱,还是仙人们看不到凡间疾苦,去岁至今,怀慈村一共嫁了十三个女人进山林,外头却无人来此查看实情。

“而你是第十四个,”野鬼慢慢地擦拭身上的伤口——柳哑巴的伤口——想,“是替了谁的命?”

是王三娘的命。

王三娘的儿子今年才十五岁,看到母亲要被村中大汉们抓走,哭嚎着来找柳哑巴帮忙。柳哑巴一听王三娘要被抓,毫不犹豫地跑来抢人。可在和大汉们的推搡中,却有人停下手说,诶,其实哑巴看着也像个姑娘。

村里本来就没什么喜欢哑巴。他是弑夫者的儿子,瘦瘦弱弱,也就脸长得好看,有些雌雄难辨的意思。王三娘听了脱口而出,不得行啊,哑巴很可怜,然后一个大汉扇了她一巴掌,说那你想嫁?

王三娘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她的眼里写满了恐惧,可她看上柳哑巴迷茫也恐惧的眼睛,又是一顿,然后哭喊着:那就嫁我吧!你们别害孩子呀!

柳哑巴却挡在她面前,看着那几个大汉。他还是很害怕,但他最后朝他们点了点头,和他们走了。

“可你还是太害怕了。”野鬼拿着王三娘的帕子,沾了桌上一碗落灰的水,慢慢擦拭额角,“所以你选择了死亡。”

害怕是人之常情。那个山神如果发现嫁过去的不是个女人,会不会很生气,然后折磨他?毕竟柳哑巴不知道也不敢想。他是不会说话,但不是傻子——于是恐惧使他生了轻生的念头,可真的撞死在桌角、意识模糊前,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自己死了,那王三娘还是得嫁给山神。

于是他不想死。他想着自己即便要死,那也要替王三娘去死。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重伤自己时没有收力,于是他的生命在流逝。他后悔了,他好后悔,他好——

“我在这儿。”

野鬼擦干净最后的血迹,摁着心口,安抚体内那缕不甘的残魂。

“我大概只是偶然间飘到这儿的孤魂野鬼,意外听到了你的心愿,所以才附了你的身。”

野鬼在心里对他说。

“虽然我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我却能感受到,我生前应该是个修士。这样的事情我好像处理过很多次,所以——你把身体给我,我来会会这山神。”

他想着,忽然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身影。那身影很模糊,但好像在朝他笑,朝他伸出手,唤了声“阿惊”。

又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对他说:“既是被叶子盖住了脸,你便从此姓叶了。”

“……叶惊。”

他开了口。柳哑巴已多年不说话,所以他的口舌很笨拙,声音也很沙哑。但野鬼想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扯扯嘴角笑了笑,学着那人的语气,低声道:“我叫叶惊。我来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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