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总猝死了,刚送中山医院,快来。”
手机愣在半空中,发出惨败的荧光,陈瀚之愣愣地坐在床上,胸口的睡衣松散地榻着。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来电人的姓名,那句已经赶在半路的礼貌寒暄也卡在了嗓子眼。
恍然间,窗外模模糊糊的漆黑在他眼里变得聒噪吵闹起来,在黢黑的夜色里被手机荧光映亮了一角的苍白天花板也显得也过刺眼,更不用说手机里略带电流声的来电任性又偏执地撕开他个寂静的睡眠。陈瀚之皱着的眉头甚至都还没有舒展开。
下一秒,他的世界才开始分崩离析。
陈瀚之木然地扯开入了冬的被褥,飞快地从地板上随手重新捡起了睡前胡乱扔在一旁的衣服,拎起包就要往门口冲去。
可当他把手放在门把上的瞬间,却没来由地顿了顿,又一把将包扔在地上,冲进了盥洗室,扯开水龙头,用上海冬日那阵刺骨的冷水抹了把脸。他把手撑在瓷制的台面上,等待冰凉的水珠从鼻尖滑落。他低着头,抬眉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对视了三秒,才下定了决心般重新冲了出去。
凌晨三点半的上海已然空荡荡,陈瀚之的计程车不出十分钟,就冲到了中山医院。
他大步流星地推开急诊室的大门,除了眼袋透出的疲惫,看不出慌张,因为他是如此相信,相信金嘉然如同年底那些个倒在工位上其他员工一样,应当势必会被抢救回来的。
于是,他安稳稳地坐在走廊上的铁质长椅上,开始没来由地回想起和金嘉然在《西方哲学史》的选修课上第一次遇见、在事务所面试时惊讶的邂逅、在深夜加班的同仇敌忾。想来有些少年时代的冒失,让陈瀚之的嘴角不禁扬了扬。
金总金嘉然,是陈瀚之的大学校友,从高景大学毕业后又是机缘巧合地一块进了同一家事务所,成了同期。一开始本没有多么熟络,不过是多了层校园身份,多了些走动,直到陈瀚之毕业后经历的第一个凌晨三点半。
那是陈瀚之毕业后第一年的年关,也是他经历的第一次项目忙季。
那是一个周一的夜晚,应当是上海的第三次降温,过两天便是小寒。陈瀚之带着几分初入社会的冲劲和莽撞的期待,整日抱着笔记本电脑流转于项目经理和前辈之间,在他们手底下干些有的没的杂活。
上海的夜色是不等人的,亮起来的霓虹也总是猝不及防。陈瀚之只想早早回到他当时只有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滚进暖烘烘的小床。
但是当晚十点,刚跟着项目经理完成一次项目访谈后,陈瀚之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本想望着电脑屏幕发发呆,却没成想项目经理开了口。
“今天辛苦了,瀚之,赶紧回去吧。回头整理下你刚刚写的会议纪要发我就好。”
陈瀚之望着三个半小时的录音文件,本是准备道别的笑意骤然僵硬在空中。
片刻,他挤完了最后的笑,也挤完了最后一丝善意的滤镜。
陈瀚之回到家,安安静静地煮了碗速食面,安安静静地给自己加了两个鸡蛋,又安安静静地洗了个澡,最后坐在了不大的书桌前。
他终于在凌晨三点半将那份在当时的他眼里已经内容翔实、排版工整的会议纪要发给项目经理。而后,他揉了揉无意间一直紧皱的眉头,望了眼窗外已经彻底陷入沉默的上海城。霓虹在肆无忌惮的跳动,装点下的上海显得格外荒芜。
陈瀚之坐在客厅的餐桌旁,闭上眼,脑海里却一直回响着前辈们的电子录音。
“我们预计今年的利润率会提高三个点,超过行业平均水平整整一倍。”
“那么您下个季度针对消费萎靡,有没有任何应对策略?”
“相比起前十年,我们的出货量能够有效提高百分之十,并且每年维持百分之二的同比增长。”
……
陈瀚之再次睁开眼,眉头愈发紧皱,深呼吸间发出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震耳欲聋。他没忍住恶狠狠地扣上了笔记本电脑。他咬咬牙,这是他第一次,在发完文件之后,没有给领导留言。
陈瀚之打开手机,胡乱翻着消息,不经意地看见金嘉然的名字,随手点了进去,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发了好几条消息,然后关上屏幕,倒在书桌旁的小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约莫半分钟后,手机屏幕竟出乎意料地亮了起来。
“等我。”
约莫大概十五分钟后,金嘉然提着六罐朝日扎啤出现在了陈瀚之家楼下。那天,他们在外滩一直晃荡到了日出。那天晚上,陈瀚之数不清一共喊了多少句“我要辞职”。
也正是从那个凌晨三点半之后,金嘉然也会开始跟吐槽他们的领导没骨气、客户太矫情,陈瀚之也开始说他们的项目没前途。
他们一边打趣着说就靠这样一帮人,这家事务所迟早要黄,又一边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现在,陈瀚之在金融组成了项目经理,而金嘉然则在制造业项目部门,当上了金总。
陈瀚之问过金嘉然,“假如有一天,你有钱了你会做什么?”
金嘉然笑笑,说他要是有钱了,他一定去读书,去读那些挣不到钱的书,去普林斯顿读天文,去牛津读英语文学,去东京读历史,去新加坡读心理学。
“别扯了,讲点认真的。”
“那就去趟巴黎吧。”
陈瀚之转过脸,继续看向热烈的、凌晨三点半的黄浦江,不禁笑了笑。
也正在这时,抢救室上的红灯冷不丁地熄灭了。
他眼神恍惚地望着医生同迎上去的人群说了些什么。
陈瀚之没有听清,但是他看着医生的倦容、下垂的眼角,以及空气中那阵骤然笼罩的低气压,他终于瘫靠在了那张冰冷的椅子上。
约莫一刻钟,他站了起来,眼神里的疲倦和悲恸被掩藏了起来,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深沉和轻轻抿起的嘴角。他迎接了飞赶来的家属,安慰了慌张失措的后辈,向金嘉然的领导表示不必担心项目进度,向金嘉然的朋友致以如此真诚的哀悼。
等他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六点半了。躺在床上时,他以为会立刻昏睡过去,却没想到,硬生生闭上双眼的刹那,脑海中竟却走马灯似的跑起来。
可令他冷汗涔涔的是他发现,脑海中跑起来的并不是他的一生,也并不是金嘉然的死。眼前一黑,一抬头,他带着一个实习生,和四个人挤在法国巴黎银行的一间十平米巴掌大的小房间里,指着他们那老掉牙的电脑,从数据库里吱吱呀呀慢吞吞地提取着数据。大家都聚精会神,面色专注,埋头对着电脑一顿敲击。
但是,只有陈瀚之心里清楚,这个项目已经拖延了太久,客户跟他催、跟他的合伙人催、合伙人跟他催。明天团队内部跟合伙人开小会,后天跟客户开大会。
可现在,他们手头空空如也,卡在最开始的第一步。他看着半天跑不动一点的进度条,心中盘算着,假如这个数据,不出意外半天能够成功搞定,下午清洗数据、设计指标,晚上开始准备写汇报,明天早上校对一遍;倘若代码不行,还要调整几次,那最迟最迟也要让他们今天下午三点前跑出这个数字,不然后面不可能赶得上进度……
他正这么在心中盘算着,眼看着进度条要跑到底了,却骤然跳出来个惊心动魄的红色。紧接着,他没来由地感觉这个房间闷得慌,于是深吸几口气,却是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是一场跟摩根大通的汇报会,客户很是刁钻,对着结论的可靠性频频质疑。
“那你这样设定这张信用卡的返现比率凭什么能够实现效益最大化?”
“你凭什么能够有95%的把握实现这么高的变现率?”
“你们这种处理方法有没有支撑?你们怎么体现你们团队的专业性?”
……
陈瀚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摆上精心准备的微笑而后一一回复。可在他眼帘不经意合上的瞬间,却骤然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啊,原来嘉然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的最后一幕竟是这样啊。”他在心中不禁感慨。
可是本应接踵而来的倒地和碰撞感却没有发生,他一阵抽搐,便骤然睁开双眼。
陈瀚之瘫倒在床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正如五年前失神而愤懑的那个凌晨三点半一般。
自从成为了项目经理后,陈瀚之便围着项目进度团团着,奔着项目交付马不停蹄。但是,真的久违了,这种毫不在意的感觉,不在意这个数字究竟能不能实现效益最大化,也不在意究竟有没有把握实现高变现率。
他下意识想要拿起手机,就像五年前的凌晨三点半一样,再给金嘉然连珠炮似的发去消息。但是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不可能了。
但是,也正在这个瞬间,望着金嘉然沉默的聊天框,他忽得发觉,金嘉然也给了他最后一个答案。
上海的太阳照常升起,正如同每天都会如期打开的事务所玻璃大门一般。
陈瀚之不出所料地被合伙人要求接下金嘉然的项目。而接下来的六天,他每天大约只睡了两个小时。
陈瀚之没日没夜地工作,直到金嘉然的葬礼。
他被请来做葬礼上的悼词。
“我和嘉然相识在高景大学,相知在毕业季。五年前的一个凌晨三点半,我问他,假如哪天你有钱了,你会做什么。他说他会去趟巴黎。也许是那天外滩的晚风太大了,太凛冽了。我隐隐约约只听见了巴黎二字。尽管所有人,也包括我,下意识都想到的是法国巴黎。但是,但是……”
陈瀚之在抢救室门口没有落泪,在惊坐起的深夜没有落泪,在只睡两小时的工作日没有落泪。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声音竟然不受控制地有了几分颤抖。
“但是,我想诸位都应该知道,嘉然是如此地爱着大海啊。他的手机电脑壁纸是海,他在KTV唱的歌是海,他每每聊起度假的幻想也总是大海。所以,我一直觉得,那他想去的是巴厘吧,是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吧。”
“嘉然的生命在这里停止,但嘉然却远远不会在这里停下。他将会去他的巴厘岛,去见他的大海多娇。”
“我们愿他安息,在这里、在海边。”
葬礼从黎明持续到了日出后不久的清晨。陈瀚之望着人群褪去,呆呆地驻足在金嘉然那张黑白色的照片前,脑海中响起了那个没有回信的聊天界面,但哪怕此时此刻他也没有落泪,只是突然感觉到心脏中的某个部分开始剧烈的颤抖,以至于他站在原地不能走动。
是的,他听见了金嘉然的回答。
如此,掷地有声。
次日,他提交了离职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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