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皇宫,东华门,隆冬,旦时。
晨钟响彻宫掖,宫门次第开启,而雾霭茫茫的长夜仍未尽,缺月尚高悬在双阙间。
——这时,一声突兀的尖叫忽地拔起!
“快闭宫门!——快闭宫门啊!!!”
跑来的老宦者刺耳的嗓音像一把尖锐的锥子,凿开了这生冷的清晨,紧张的禁鼓也很快雷鸣般响起,令所有人的心狂跳起来。
“吱——”沉重的宫门又訇然合上,把守宫门的护军正待放上横杈子,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甲士的手腕!
士兵惨叫,杈子重重砸在地上闷响,马蹄嘚嘚,尘土飞扬,众人尚来不及反应,一个当先的甲衣骑士已飞驰至眼前,长剑携着巨大冲击力,寒光一闪,已迎面劈杀了一侧两个想关门的卫兵。
鲜血飞溅,这凶悍场景,一时间震慑了其它尚且不明就里的普通士兵。来人既已立威,单手勒住缰绳回转马儿,右手长剑犹在滴血,高声断喝道:“宫中内贼作乱,圣上命宫禁四门大开,宫外金吾卫急来救援——”
“呸!乱臣贼子!杨景宣,你这狗奴才!枉圣上信任……”
“咻——”这老宦官即刻倒下,系着的内务府腰牌飞落在血尘中,胸口羽箭仍在颤动不休。
羽林中郎将杨景宣将手中长弓挂回背上,冷然道:“——正是内务府作乱。有见者,皆杀了。伍长,带一队人速去宫中各营传令,违者立斩!”
在他身后,又有几十羽林骑正绝尘而来,剩下的东华门宿卫见状,依言重新推开了宫门。
溟溟月光从门洞内照进,杨景宣□□黑马喷吐着蒸腾的汗汽,高高扬起了前蹄,兴奋地嘶鸣起来;东华门外,遥遥可见乌压压的军队,金吾卫那扬起的旗帜愈来愈近。
朱漆涂金的宫门,早已色彩剥落,今日又要染遍鲜红了。
*
宣室殿中,此时烛火摇曳,人影绰绰。两拨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兵器寒光与烛光相映。
可一方尽是沉默冷厉的黑衣甲士,另一方的卫尉护军却大多面有惧色,相形之下胜负立判,更不用说两边为首者的云泥之别。
“……皇姊,这是何、何故啊?”
当今的蜀国皇帝陆显站在书案后结结巴巴,浑似只鹌鹑。偏穿着一身柘黄宽衫,更显得他脸白如纸。
而对面的镇国昭明长公主抱着手,但笑不语。她头梳堕马髻,腰系长剑,身披裲裆轻铠,甲衣下露着宽大的锦缎间色裙,英气逼人又游刃有余。
“皇姊,天寒露重,如何这般早劳神进宫?有何事知会一声,我即刻去公主府问安就好了……”
“那倒大可不必,我也不爱见你这张鹌鹑脸。”
这昭明公主陆絮如此口出不逊,那对面的陆显一得回应,却似捡了便宜般大松了一口气,继续小心道:“皇姊有何吩咐?”
陆显旁边那人一口白须及胸,忽道:“陛下何必惧她?她匆匆进宫,身边人马有限,宫中卫尉忠于陛下,至少半数禁军听命于陛下,臣已派人紧闭宫门,我等此刻围杀这奸人,正可毕其功于一役!”
御史中大夫刘玄季这一开口,把陆显惊得一哆嗦。
却见昭明公主身边的侍从温文一笑,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对陆絮耳语道:“殿下,四门皆已拿下,属杨大人控制东华门最为迅捷,算算时辰,金吾卫已过御沟,正入宫禁。”
陆显立刻避之不及地和刘玄季拉开了距离。
旁边站得离两边甲士远远的仕女乃是女舍人澹台仪,见状掩唇轻笑,意有所指道:“陛下啊,长公主想是在府中睡得不大安稳。”
“原来如此,皇姊睡不安稳,自然醒得早了!”那陆显竟仿佛抓了根救命稻草般,急忙道,“皇姊,不若把摩诃池纳入长公主府吧……”
那澹台仪原是与陆絮一伙,听到这荒唐言更是无声讥笑不已。
陆絮这时方施施道:“摩诃池千余亩,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呀?长公主府好得很,本宫只是在府中始终歇息不安,想来还是搬到宫中好。”
“朕立刻命人收拾太华宫……”
“我思来想去,还是该住进这上阳宫才安心啊。”
这轻飘飘一句话,却让陆显腿一软,幸而被刘玄季及时扶住了,才没跌倒。上阳宫乃是蜀国设朝听政之处,陆絮之心已昭然若揭了。他勉强笑道:“既如此,皇姊且安住,我便立刻迁往东宫……”
刘玄季叹道:“陛下虽尊她为姊,封号食户予取予求,可斯人何厌之有?她废了你皇兄,把其他兄弟或杀或流,如今又岂容得下你?”他取下一个卫士手中长剑,放到了呆若木鸡的陆显手中,“陛下此时自尽,尚能保全颜面,后世亦称忠烈之主。老臣随后便来。”
陆絮终于没了废话的兴致,往陆显面前扔出了了一件东西,玩味地笑了一声。
那却是写满蝇头黑字的一方龙纹帛衣。
陆显顿时魂飞魄散,朝陆絮五体投地,惊恐哭道:“臣弟绝无反心啊!”说着又张皇地指着那刘玄季,像个疯人,“都是他,都是这老头撺掇的!不是,是他们胁迫我!我是被逼的啊,皇姊!”
一国之君,骇成这个样子,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人笑死。
刘玄季也喟然一声,不再发言。
昭明公主脸上尽是嘲弄。陆显从前就怕她,可这次出奇地怕。
因为心虚。
——甚么东西,竟也学起“衣带诏”了。可这废物连汉献帝都比不上,连写血书的魄力都无(甚至没脑子弄点鸡血来)。几个蝇头小楷乍看端正,细看却字字是无骨的墨猪。
趁御史大夫等人夜值,与之密会……可衣带还没送出去,陆絮当夜就听见线报了。她早已掌握成都的金吾卫,皇宫禁军也有半数都被她换成了心腹,公主府中更豢养了三千死士,在外又有梁州军军权。内外相应,这蜀国皇位,随时手到擒来,不过是暂时没心思罢了。
现在倒好了,这傻子非要撞在她手里,黄道吉日也不用挑了,反正杨太妃也早就想当杨太后了。
思及此,昭明公主往前走出,嫣然一笑,“彘儿,过来。”抬手一招,用的是招狗的手势。“彘”就是陆显的小名,他从来最忌讳人喊他这鄙陋小名。
陆显的脸色顷刻间数变,讨好、无措、惊讶、恐惧、隐藏的愤怒……精彩纷呈,简直比走马灯还好看,看得昭明公主噗地笑出了声来。她在宫闱朝廷间汲汲营营十数年,一开始全为自保,奢侈□□亦是作戏,唯有这种使人羞愤难堪、却又不得不照做的时刻,才让她觉出手中权力的甘美滋味啊!
陆显再不情愿、再怕,还是得发着抖走过来。
陆絮早已是无冕之王,可毕竟往后登基,便是真正的女君,蜀陆第一位女君,当今天下唯一一位女君。不止是实权,更是天地承认、冕旒加身!思及此,饶是陆絮也不禁心潮澎湃。
——后来,陆絮这辈子都会记恨这个时候。所谓得意之时,便是灾祸之始。
陆絮忽地看到眼前烛台与执戟带剑的侍卫旋转着绞在了一起,万象扭曲起来,而眼前的宣室殿中浮现了许多漫游的森森鬼影,她看见雕着“福寿”纹路的地砖不断放大,接着便眼前一黑,再无知觉了。
最后那一刹,她突兀地想到,这破殿和福寿哪个沾边了?
*
陆絮睁开眼,入目先是漠漠冥冥一片漆黑。细看却发现是片昏暗野地,远处还有城池模样,还有络绎不绝的半透明的进城人。几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则押解着这队鬼魂……
然后陆絮渐渐感到了耳、鼻等五官,整个脑袋圆满了,也就听见了那缭绕不绝的鬼哭声,嗅到了种种秽气。然后是胸膛、手、脚……所有的知觉终于回笼。
陆絮抬手,却透过双手看到了地上黑血漫漫的野草,心中恍惚又一阵恶寒。这是哪?这是梦吗?霎时间,陆絮忽如睡醒了似的找回了神智,陆显谋反、她本在宣室殿……一时只觉天雷殛顶。
——天杀的!怎么回事!?
“阎罗杀的!怎么回事!?”背后却有鬼先一步尖叫道。
“老牛,你怎地又去勾了个魂来?小弟我勾完了这页!南陈建康宋氏女,现在那新鬼都已经查验完打发去喝孟婆汤了……”
陆絮仍作个浑浑噩噩的样子,不动声色,只眼角朝那马面鬼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头天色渐亮,地势渐平,还有杂花野树,一条黄赤色的污浊河流如带,河上有孤桥。而一个和她身形面貌肖似的少女,正踽踽独行而去,神情无悲无喜。
牛头鬼大惊:“我勾的也是这条啊!建康?骗鬼吧,不是你给我指的路去成都吗?你这骟马!”
陆絮听到此节,只觉浑身的血都往脑门上冲。虽然她此刻只是个生魂,这感觉却是一点不差。
牛头马面各执一词,还你来我往地扇了两个耳光,马面骂道:“哎呦喂有天理没!胡说八道!你当时喝高了,那天在洛阳你喝得个烂醉如泥,我怕你误事,特意跑了一趟健康,你这酒虫果真没勾,差点误了时辰。我当时要是有功夫在给你指路,现在这健康的魂是谁勾的?却赖我!”
“什么,这、这,马贤弟,你别吓唬我……那个马面当时还给我倒酒来着,那酒香得我哈喇子都流下来了,我两辈子都没见过那样香的酒,我还纳闷你打哪儿搞来的……这,难不成我当时是碰了个聻么?”
“聻要害你,你怕有用吗?还酒香,你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找补吧,牛老兄,你现在是完蛋啦!要给咱们王爷知道了,非把你丢进活地狱待个三十年!还不快悄悄把这倒霉鬼送回去,可怜这人余生都要魂魄难安了。”
牛头却凄惨道:“晚啦,完啦!送不回去啦!……”
“老马,马贤弟,咱们共事二十年,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牛头的声音都在打颤了,眼泪汪汪,“老马,你不是给判官大人当过差吗……”
事情既已如此,马面翻了个白眼,掏出一本小册子炫了炫。
“我这乃是咱们殿判官的复册,生死簿的碎纸缝的。成都这人寿数未尽,那还好办,可这死鬼还是个弄权公主,因果线密得都打结了,这一来,万一阳间什么土地神遭了瘟,问到地府来,一查,那咱就完犊子了。”
“如何是好啊?”牛头哞哞哭道。
马面却先环顾一圈无人,然后压低了声音:“这样,我们杀了这倒霉鬼灭口,再毁尸灭迹,到时候再找羊首和猪脑做点伪证,反正谁人来问,我们都咬死不认!再贿赂下阳间的土地……”
[猫头]求评论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还阳0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