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可以的么?这样要是败露了岂不是要进黑绳狱了,呜呜呜,再说鬼该怎么杀呀?马贤弟你怎么会知道啊……”
“少废话,要做不做!?你就甘心去活大地狱里推三十年粪球?那边连根草都没!”
“听你的……”
“我这有从黑绳狱偷来的一小瓶碱卤汤,鬼冷着丢进去,烂成烟气!快推过来——啊!”
马面被狠狠砸了一拳,手中的熬鬼碱卤汤都打翻在了地上,溶了几尺见方的地,像是一滩硫磺泊。
马面自己被砸懵了,谁能想到他一个鬼差在阴曹,竟然会像凡人一样被打得头都凹了。而那行凶者随之发狂地将牛头马面拎起,“碰”地重重撞在了一起,他俩个晕头转向,见了那凶手,更是吓得齐声嚎叫:“鬼啊!——”
陆絮这才发觉自己视野怪异,竟是两颗眼球都掉了出来,挂在眼眶里,带着弹簧似的一晃一晃;再一抹,口鼻皆有血,而十指指甲奇长。原来她当时听着这两个鬼讲述醉酒勾错魂的始末,已是怒不可遏,只是她素来心狠能忍,又想继续听更多细节,仍强行按捺愤怒,最终竟气得七窍流血!
“她怎么能动啊啊啊~你不是说施了**咒吗!”
“我怎么知道啊~她怎么还会化出实体啊?”
“蠢牛~她变了厉鬼了!……”
这两个鬼差还在唱对口相声似的,而陆絮只觉此刻力大无穷,一定要先发泄心中无底的满腔怒火。
她折了牛头的角,又扯了马面的耳朵,拳打脚踢,全往关节痛苦处下毒手,一边切齿道:“我叫你当醉鬼!”“我叫你勾错魂!”“我叫你不长眼睛!”“我叫你害人害鬼!”“我叫你舞文枉法,纵曲枉直!”“我叫你这庸吏下辈子还要后悔遇上我!”……
陆絮出了一口恶气,终于冷静下来思量接下来的路。她自小不信神佛,如今一个人流落到这魍魉鬼蜮,心中其实也犯怵;可现在成了鬼差盖戳的“厉鬼”,却心下稍安。
牛头马面被捆着跟两个犯人似的跪在她面前,哭丧着脸,唯唯诺诺:“大人饶命,此是黄泉黑路,小的是一殿秦广王座下所辖两个勾魂小鬼。”
“地府竟这般草台班子?”
牛头马面只有跪谢。
“你们说的建康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会勾错?”
“那女子与大人乃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所生,我们地府叫做‘同命人’。这勾魂索、生死簿都是靠出生时辰辨别,因此才大水冲了龙王庙,错把您……”
“你刚才说,‘太晚了,送不回去了’什么意思?”陆絮发现自己终于问出这话时声音在发颤,这是她此刻最牵挂之事,竟有了近乡情怯之感。
“大人,聪明如您,早该猜到了啊……”马面只油滑地赔笑道。
牛头却老实道:“因为你阳间的肉身已经死透了。当时你不愿跟我走,我用勾魂索费了点功夫才把你拴住,顺便在那大殿里看了通戏,你刚被勾走魂,就有人冲上来砍了你的头,后面那些人就乱作一团,互相砍……”
“砰——”
“小、小的绝无假话,后来日出时那宫里已经砍得人仰马翻……”
“砰——”牛头又被恶狠狠砸了一拳,眼冒金星,终于委屈地闭了嘴。
陆絮呆呆坐在那枉死城边的野地里。有个过路野鬼一脚踩进了那碱卤泊,霎时魂消骨裂,瘸着腿惨叫着飘走了,她却也充耳不闻。
她只觉两侧鼓膜一直嗡嗡作响,竟蓦地簌簌掉下泪来。只是看上去却是眼窝里汩汩冒血,叫牛头马面更害怕了。
其实一睁眼在这黄泉黑路,陆絮心中已隐隐知道这次宫变必是凶多吉少了,只是总怀着一线希望,万一呢?
如今被着实打破了侥幸,终于感到锥心刺骨,恨海翻涌。她更不能问她那些部下后来如何了,还有几人尚存,只怕一开口便是哽咽了。
她痴痴想到:原来世上竟真有如斯感受。刚才还是人间至尊,意气洋洋,转眼便是丧家之犬,孤魂野鬼。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然而,这岂是她的过错?这岂是成王败寇,岂是她技不如人?陆絮简直痛极反笑。
项羽恃勇无谋,江东自刎又有何冤;一条勾魂索莫名垂下,昭明公主这才是“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她那死鬼老爹昏聩无能,沉湎酒色,造了多少个儿女都认不全,亏他好命先马上风死了,不然她后来少不了要活埋他。
陆絮从小在这一众养蛊似的皇子皇女里的长大,从几岁时做小伏低,到后来能以女子之身权倾朝野,中间多少辛苦,那是一言难尽。
可如今……往后史书上又如何呢?是不是要把她写成一个国之硕鼠、荒\淫妖女,而把她的功绩一笔勾销?可怜那些随她出生入死的部下,怎会料到如此下场呢!
她虽早知世事,却也只有十七岁,念及此,几乎想在这鬼蜮里放声大哭。
“到阎罗殿、到阳间的路怎么走!?”陆絮忽地厉声喝道。她心中有多少酸楚,现在对这两个鬼差的就有多少愤恨。
两个小鬼求生欲爆发,嘤嘤大叫:“不可!厉鬼阳间作乱,各路仙家都能收你!……”
陆絮拎着牛头马面两个,凑近了那硫磺泊,寒声道:“多说一个字废话,先丢一个下去。”
牛头马面两个的脖子被系在一条绳上,那碱卤汤已经映出了他们的眼睛。二鬼两股战战,心中都哭爹喊娘,大骂这女鬼真是折磨人的好手。
他们一个若把脑袋尽量往上抬一点,另一个的脑袋就得下去一点,两个人只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往奈何桥相反的方向,退出去,若是可以躲过酆都的纠察,便可回到阳间……”
异变在突然间发生,一条铁索凭空像毒蛇般窜了出来,绞住了陆絮,将她整个人提溜了起来,陆絮大惊,想要挣脱却为时已晚。
而这条勾魂索也远非牛头手上那等劣货可比,她死也挣不开,铁链却越缚越紧,竟如长刺一般,疼得她咬紧牙关,冷汗直流。
牛头马面没人拉住,眼见得要掉进碱卤汤,吓得哇哇大叫,却忽然被无形中拽了一下,双双倒在一旁,身上绑着的绳索也已经解开了。
只见眼前浮着一只穿得很体面的鬼,他头戴高高乌纱帽,白纸写着“一见生财”,一身白衫,手上拿着纸笔,胸口挂着大银纸钱;脸上五官也端正,可凑到一起就是个活见鬼的面象,真是颇有个性,一看就不是流水线量产的小鬼。
牛头马面千恩万谢地跪倒:“多谢无常大人救命之恩!”
地府里有许许多多镇压普通小鬼的“活无常”,可白无常谢必安乃是所有无常鬼之首,文判官也得对他客客气气。
那头陆絮还在百般挣扎,口中也不干不净地没闲着。
“你不必紧张,”白无常拉着一张长脸,面无表情,“我不是什么好人。再不消停便将你丢进这熬鬼汤。”
陆絮啐了口血:“求之不得!”她反而更加挑衅地笑,趁人不备将那从马面身上搜刮来的银钱朝白无常一扔,口中嘬嘬像在唤狗。
看得牛头马面瑟瑟发抖。白无常谢必安在阳间也赫赫有名,乡野传闻他最爱财,狭路相逢时只消撒出钱财,白无常就会忙着捡钱,就可以趁机逃脱了。
白无常只掀起青灰眼皮,看了陆絮一眼:“如此,那便将你投入碱卤沸汤地狱,受瓟心之刑,肉糜骨烂而不死,可好?”
牛头马面听着就倒吸凉气。
陆絮已疼得死去活来、满脸血汗,更无声气了,到底只能安静了些。白无常稍感满意,也就投桃报李地让勾魂索收了倒刺。“本堂可还没判你呢。”
至于牛头马面,白无常翻翻手上缴来的生死簿复册,阴冷冷瞥了眼他们,抬手朝虚空作揖,“你俩个在此看守,待我先禀明秦广王殿下,回来再将你们一齐发落!”说罢便消失了。
牛头马面抱头痛哭起来,“马贤弟!”“牛大哥!”“是我带累你了!”“哪里话,这二十年咱们兄弟情分还有什么说的!”“此去不知投入哪间地狱……”
而陆絮被半吊着缚在半空,此刻费劲地把脸凑到肩上擦了擦,歪着头叹了口气,“我说,你们就不能安静点?”
“呜呜,你都被吊起来了还管得着我们吗?”“你怎这么霸道,连别人哭也不让?”“我可后悔碰到你了,下下辈子都后悔……”“咱们哪还有下下辈子啊。”……
陆絮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时简直语塞:“够了够了,我不过觉得你们有些吵。”她又叹口气,“你们还是巴结巴结我吧,说不定我会给你们说说情呢?”
“你?你自己都是阶下囚!比我们还低一等。”
“你不过听他说得可怕,这种人我见多了。”
陆絮累极了,看着远处萧疏的忘川荒原,彼岸开着诡异的石蒜花。这里天色漠漠冥冥,似乎只那轮回处漏下来人间一点血红的天光。
“我一开始只道你们地府都是些败类,勾错魂魄反而要毁尸灭迹,长吏也乱用私刑,可其实他心里忌惮得恨,当我是个烫手山芋呢……他先抓了我,才顺手救了你俩,现在又把我吊着,堤防着你俩真把我杀了再跑了。”
牛马大抵觉得她不可理喻,世界上竟然真有如此自我为中心的人。
陆絮哂笑一声,不再分神说话。
此处既无漏刻,那昏沉压抑的黑天也一成不变,陆絮不知过了多久。连牛头马面都已经哭够了,估计后事都安排完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点草。
这时,她忽觉身子一重,人落了地,那白无常终于回来了。
白无常幽幽道:“陆絮,你凡间尸首曝于城头,天下人皆知,可以去投胎转世了。”
“可我不想!”陆絮声音都沙哑了,紧盯着他,寸步不让,“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白无常带着冷气瞥了她一眼,方道:“或者,你可以选择再还阳……”
“我要还阳。”陆絮不假思索道,她的心因峰回路转而砰砰直跳。
白无常看上去很想冷笑一声,但最终只是那副死样活气,道:“唯有一法,你那同命人,建康宋氏四女宋攸宁溺水而亡,但尸身尚在停灵。你可借此躯壳还阳,寿数如先前不变。我会亲自稳固你的魂魄。”
陆絮咬了咬嘴唇:“好。总比没有的强。”
牛头马面皆惊愕不已,这死者还阳世所罕见,他们只听过古时候一些神仙受凡人感动而襄助的故事。不知这女鬼是有何来头?
既已达成一致,白无常便收回了捆住陆絮的勾魂索,可却立刻皱起了眉头。只见铁索上竟有一环已经严重剥落磨损,而陆絮双手已血肉模糊。
——原来她在背后竟一直把双手当作铁钳用,不知疼痛一般,死命将这勾魂索拽出一个虚弱的缺口。再看她悄悄换了的站位,只怕刚才自己的判决若终究不合她心意,她便要奋力一挣,出其不意地把自己推进地上这滩熬鬼汤,再逃之夭夭了。
想通此节,饶是白无常也不禁心中后怕,又打量了陆絮一番,她此刻在整理衣裳,可暗蹙着眉头又不知在算计什么。
寻常人一生不见鬼神,一旦落入鬼乡,首先便是信仰和精神上的震悚,纵有怨念,也多如狂症一般;这人却仍是心思缜密歹毒,心心念念又皆是阳间权欲,真是……这么个凶恶之人,便是最后真的登临大宝,又能证明什么呢?
白无常暗自摇头,可他也只是个办差的,还轮不到他来置喙。
他只是颇心疼地收起了自己那勾魂索,他当小鬼时就开始用这条铁索了,一路到如今统领地府诸无常,这铁索真如他手足一般,不意今日竟遭此横祸,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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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北魏末年孝庄帝元子攸《临终诗》,元子攸虽为权臣尔朱荣所立,但最终诱杀尔朱荣。宁作高贵乡公,不做汉献帝,也很可叹。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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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还阳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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