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吐出的，是些熟米饭，杂着珍珠金银，差点崩断她的后牙。这些尽是人新死，小敛入棺时搁在宋攸宁嘴里的“饭含”，让她阴间路上不挨饿，来世金银受用……
“哕——咳、咳——”接着呕出的东西，却是浑浊的水沫，带着细碎的暗绿水藻，令陆絮浑身不寒而栗。粉红色、带着血丝的痰液从她口鼻间被咳了出来。
陆絮咳得脸都涨红了、几乎喘不上气才终于停下，大口地呼吸起来，用身上的绸缎寿衣擦了擦脸，虚弱地扶着棺壁喘息。
陆絮看了眼跪在地上抖成了筛糠的丫鬟，摘下自己发间那根翡翠镶珠簪子，拧下了那几颗鱼目混珠的青石子，冷笑一声。
“你倒是有心眼，先自报家门罢。”
“婢子罪该万死……”那丫鬟听着宋攸宁弹着石子的声音，已经面无人色，闭眼欲哭：“……奴姓刘，这边大家都喊奴小满，奴家在建康城外三里铺，不是府上家仆，是雇的佣人，平日在庭院中干些洒扫粗活……四娘子出了意外，事情太多，郑执事今夜只命了奴一人在此看候……”
陆絮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只觉得这个“宋攸宁”身上不少疑云，她初来乍到，正想先多多探听情况。宋攸宁原来的婢女呢？怎么就只有一个雇来的杂役在守灵呢？……
突然一阵急促的足音的打断了她的思绪，陆絮悚然一惊，小满也住了嘴，害怕地往灵堂外看。
却见一个峨冠博带、套着白丧服的男子匆匆闯了进来，小满没料到竟在内宅突然见到了外男，吓得捂嘴一缩。
那人脸上大为惊奇，摇了下折扇，谑笑道：“都说宋侍中为人方严，闺门内动由礼节，看来不尽然，怎么这般颠倒？活人放在棺木中，死人却搁在堂上……”那人的眼神移到了地上的婢女，颇轻蔑一笑，又和快回到了宋攸宁身上。
“给死人穿金戴银，却短了活人衣料，怎可说是救物呢？”
这或是在讥讽小满跟个死人一般，不知服侍主子，又或许这人见小满面如土色，已猜到当下情形，将之看作将死之人了。当下的家仆多属于世袭的贱籍，被排斥在整个社会之外，便是打杀了也无需告官。
陆絮皱皱眉，反唇相讥：“要论颠倒，怎及得上阁下呢？一阴一阳之谓道，不阴不阳之谓妖！”她方才一眼就瞧出这来人面相秀美柔和，分明是个女子。
那扮男装的女子却兴味盎然看着她，合扇拊掌道：“此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境乎？我乍闻宋娘子殒命，急得五内摧伤，尚不及更衣便素服来吊，唯恐见不到娘子最后清颜……不曾想……不曾想竟然遇到这造化小儿戏弄人间！妙哉！此一吊，非但尽哀思，更足慰我平生之渴慕……吾可谓不虚此行，大‘不虚’矣！不知这幽冥之中是何光景？”
陆絮只觉这不速之客盯着她，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这人看似吊客，可头上华美的玉簪都还未卸下来，没点礼数；南陈之风，最好故弄玄虚、断章取义的清谈，这分明是哪个一门心思赶来凑热闹的看客！
谁乐意给这么当成死人围观？陆絮再开口更是没好气：“须知生易‘吊’，死难‘论’！足下未知生，焉知死？我也是‘不虚此返’，醒来见了如足下这般的糊涂鬼，比我方才横尸更加不似活人！”
这情状叫陆絮想起在成都东市午门处决死囚时，围观吃瓜的路人。陆絮忽为宋攸宁感到很是不爽，心中暗想，我这同命人啊，平日过得什么日子？新死之日，父母兄弟姊妹，竟无一人守灵……
可她陆絮自己的身后事又不知是何光景？陆絮心下却又暗自怆然。她想着紧了紧拳，如今她这泥菩萨还是得先把握好眼前之事。
那人听了倒也不恼，几人都听见了外面又有一阵匆促的脚步声逼近了。那人有些遗憾样子，但又环顾了一下，看向陆絮，笑容愈深：“你果然是个妙人，要是有何难处，可随时来找我，我断不推辞……万事好说~”那人以扇掩唇，轻佻地笑。
正在这时，为首一个妇人气势汹汹地走进了祠堂，远远对那男装女子行了一礼。
她修容齐整，多半今夜未曾下榻；两鬓微霜，看上去约莫五十多岁，面带愠怒：“公主殿下与舍下四女郎明明素来没什么交情，却夤夜来访，说是吊丧，却丧服不整，彩带未卸。更不待主人家见礼，便闯入内宅灵堂，岂有这般的客人邪！？”
陆絮闻言见怪地看了一眼旁边那男装女子，这竟是一位南陈公主？
……难怪骂不还口呢，南陈这白板天子的宗室，可不是平日都被门阀们骂多了么。
“郑执事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我与兰因虽未谋面，却神交已久，何况今次一见，不就有了情分了？”
这话听得陆絮也是暗怒，还公主呢，这是哪来的孟浪的登徒子？你与我有何干系，竟还敢乱叫她的表字。
公主大笑着，但也立刻见好就收，“既是不巧宋侍中抱恙，我也就不便叨扰。”说罢甩了甩折扇，跟着引路的仆人扬长而去，大有“此行值了”的兴奋感。
陆絮就跟听戏似的倚在棺材沿上，她这辈子还没这么认真听过一出戏。可惜上来三个都是无关紧要的龙套，关于宋攸宁、宋兰因这个人，她所知还是几近于无。
那女管家“郑执事”见来客走了，犹豫地迈了迈步子，但只是远远站着，并未进来灵堂。她凉飕飕地看了宋攸宁一眼，忽而又摇头而叹，语气古怪而疏离：“四姑娘果真无恙，甚是可喜，倒也不枉郎主一片苦心，今夜事出突然，先回去好生休息吧。”
她转过身去，陆絮还听见她的喃喃自语：“真奇了，竟有这般事，昨日明明都发僵了，难道她竟还真的不舍么？……快叫医者来！等等，先叫那些僧道来！”
郑执事的背影就那样蓦地打了个哆嗦，陆絮看在眼里心里，整个人像只猫儿似的警觉起来。她对宋攸宁的好奇几乎达到了顶峰。
接下来陆絮是真的看上戏了，一群和尚道士一波接着一波地在灵堂前跳大神，敲锣打鼓。
陆絮由小满扶着，从棺材里小心地爬起来，这时却又听见祠堂外一阵急切得踉跄的足音。
一个看着高级点的青衣婢女突然又闯了进来，陆絮今夜真是受够了这种当被围观的奇珍的感觉……可这婢女竟不顾她衣上污秽，直愣愣扑来，紧紧抱住了她！
陆絮顿时头皮一炸——找死！反手成爪就要折去她的胳膊。
却见这婢女忽地嚎啕大哭，眼泪濡湿了陆絮肩头衣裳，“阿采就知女郎吉人自有天相！那些白眼狼！如今才知道日久见人心！女郎平日待她们这般好，昨日一听女郎……就各找出路去了，还骂女郎事出得不是时候，过几日就正旦了……连院里的活儿都不干了，就巴结管事嬷嬷去了……”
陆絮急急刹住手，精神为之一振，这可终于来了个关键人物。
这侍女哭湿了她大片肩头，陆絮拍着她的背，随口几句引导，便通过这侍女的话大致拼凑出了目前的情况。
今日乃是南陈太清八年，腊月二十三日的后半夜。
她陆絮是死在昨日，也就是二十二日的凌晨。而昨日下午，宋氏的四女郎宋攸宁去建初寺祈福，不料竟在放生池失足溺死，尸体顺着长干里的溪水流到了秦淮河，入夜后才被人发现。几乎令满城耸动。
……倒像是祈福祈福，慈悲的菩萨未听见，却被催命的鬼伯听见了。
家主宋宛得知后悲痛至极，伏尸而哭，立刻命人准备小敛用具；而他自己则向台城告假，甚至在今日清晨亲自上了东屋檐翘角招魂，赋词听得人声泪俱下，同事友人劝切莫悲伤太过，反被他用笏板打了。
尔后宋宛回了静室稍歇，竟伤心过度，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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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还阳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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