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南星将论文最后一个句号敲进文档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维多利亚港的璀璨灯火,像一盘被打翻的钻石,毫不吝啬地铺陈在海面上,透过二十八楼的玻璃窗,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伸一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咔”一声。总算,这篇关于国际商事仲裁的毕业论文,连同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一并宣告结束。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是本城顶尖律所“利恒”发来的录用通知,实习期满,下月一日便可转为正式的初级律师。薪水不算顶天,但足够她在这座城市体面地活下去,租一个看得见风景的小小单位,买几件像样的套装,偶尔还能去半岛酒店喝一杯下午茶,奖励自己的辛勤。
一切都正走在轨道上,朝着她梦寐以求的方向。
这城市就是这点好,肯拼,总有出路。不像她出生那个地方,山坳里的一辈子,从出生那日便看得到尽头。
蒋南星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玻璃映出她的模样:一张素净的鹅蛋脸,眼睛黑白分明,嘴唇的线条很倔强,长发随意地用一支笔绾在脑后。不算顶尖的美人,但胜在清爽,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这股劲,让她从山村考出来,拿到奖学金,一路读到法律系的硕士毕业,又挤进人人眼红的“利恒”。
她靠自己,一步一脚印,挣来如今拥有的一切。
她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正想打电话给林雪,约她出来庆祝。
手机却在这时尖锐地响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区号属于家乡的号码。
南星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自她十八岁离家,与家里联系便不多。父母是那种最沉默寡言的山里人,一辈子没出过县城,会说的普通话也带着浓重的口音,打电话来无非是问钱够不够用,身体好不好,三两句便讲完。他们不懂她的论文,不懂她的工作,更不懂她为何要留在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她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是嘈杂的电流声和人声,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男声,试探地喊:“是南星吗?我是你三叔。”
“三叔。”蒋南星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个亲戚,她只在族谱上见过,印象里是个极瘦、极黑的男人。
“南星,你……你快回来一趟。”三叔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惊惶,“你爸妈,他们……出事了。”
蒋南星握着电话的手指瞬间冰冷,连指甲都失了血色。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出什么事?说清楚。”
在“利恒”实习这半年,她学到的最重要一课,便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冷静。天塌下来,也要先把条理弄清。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你还是自己回来看吧。电话里说不清,总之,场面……场面很不好看。村里已经报了警,县里的警察都来了,把屋子封了。”
“意外?还是……”
“不是意外,”三叔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南星,你爸妈是吊死在堂屋的横梁上的。两个人,并排吊着……身上穿着红色的衣服,脚上还坠着秤砣……唉,作孽呀!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这是在跟阎王爷结亲,是献祭……太邪门了!”
蒋南星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三叔那句“穿着红色的衣服,脚上还坠着秤砣”在耳边反复回响。
那声音像是淬了冰的针,一下下刺进她的耳膜。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家乡有过类似的传闻。一个走失的小孩,几天后在山涧里被找到,也是一身红衣,手脚被用一种奇怪的绳结绑着。大人们讳莫如深,只悄悄说是被山里的东西“讨了去”。
她的父母,一辈子老实巴交,连跟邻居红一次脸都罕见,怎么会用这样一种诡异、惨烈、充满仪式感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这绝不可能是自杀。
“我马上回去。”蒋南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个局外人,“最快一班飞机。”
“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叔如释重负。
挂了电话,蒋南星在原地站了足足三分钟,窗外繁华的夜景,此刻看来,竟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怪物,张着嘴,无声地嘲笑着她。
她刚刚还在为自己终于挣脱了过去而沾沾自喜,现实却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她: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你跑多远,都甩不掉。
她划开手机,拨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那端传来林雪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蒋大状,论文搞定,准备怎么庆祝?我说明晚‘倾城’的位子都订好了,你可不许不来。”
林雪是她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她是那种生来就什么都有的女孩子,父亲是城中著名的建筑师,母亲是画廊主理人。她读历史系,纯为兴趣,毕业后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大概率是去苏富比或者佳士得,做一份体面的工作,过一种优裕的生活。
可她偏偏和一无所有的蒋南星投缘。林雪说:“南星,你身上有股狠劲,像悬崖上迎风开出的花,我喜欢。”
“林雪,”蒋南星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倾城’去不成了。”
林雪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对。”
“我家里出了点事。”蒋南星言简意赅,“我爸妈,过世了。”
电话那头静了下来。过了几秒钟,林雪的声音重新响起,没有丝毫多余的安慰,只有最直接的关心:“你在哪里?公寓还是学校?”
“学校的自习室。”
“站着别动,我十五分钟到。”
林雪说到做到,十四分五十二秒后,她那辆白色的甲壳虫稳稳停在楼下。她推门进来,穿着一身剪裁优良的米色套装,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
她将纸袋放在蒋南星桌上,里面是温热的牛奶和一份三明治。
“先吃点东西。”林雪的语气不容置喙,“天大的事,也要填饱肚子再说。”
蒋南星没有胃口,但还是听话地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地咬着。冰冷的胃里有了一点暖意,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怎么回事?”林雪在她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蒋南星将三叔在电话里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但说到“红色的衣服”和“秤砣”时,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林雪的眉头紧紧蹙起。她出身优渥,见识广博,但这种离奇诡谲的事情,显然也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这听起来……像某种邪教的仪式。”林雪低声说,“警方怎么说?”
“不清楚,只是封锁了现场。”蒋南星摇摇头,“我们那个地方,偏僻,很多事情,官方的说法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你打算怎么办?”
“回去。”蒋南星的眼神很坚定,“我要亲自去看一看。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她那样老实本分、甚至有些懦弱的父母,一生循规蹈矩,连大声说话都怕惊扰了别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和“献祭”这样可怖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背后一定有什么事,一定有。
林雪看着她,忽然说:“我陪你一起去。”
蒋南星一怔:“你说什么?那地方很穷,很偏,你……”
“我什么?”林雪打断她,“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回去应付不来。你那个三叔,听起来也支支吾吾的,你们那种小地方,宗族关系复杂,人心叵测,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对这种民俗、宗教类的神秘事件,也很有兴趣。就当是……毕业旅行,去田野调查了。”
蒋南星看着林雪。她知道,这只是借口。林雪的毕业旅行,本该是去希腊看爱琴海,或者去佛罗伦萨看画展,而不是去一个连像样公路都没有的山村。
“林雪,谢谢你。”蒋南星低声说,“但是真的不必。”
“蒋南星,我们是不是朋友?”
“是。”
“那就不必说废话。”林雪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回家收拾东西,你订机票。把航班信息发给我。记住,订两张。”
她的姿态永远那么潇洒利落,仿佛天底下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有那么一瞬间,蒋南星几乎要被她说服。有林雪在身边,她心里那份无边无际的恐慌,似乎也能找到一个着力点。
可理智告诉她,不能。
“林雪,听我说,”蒋南星拉住她,“这次不一样。我家乡那个地方,和我父母的死,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正因为诡异,我才更要去。”林雪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南星,你忘了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恐怖片了吗?定律一,主角永远不要落单。我现在就是你的‘最佳拍档’,负责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递上武器,或者在你犯傻的时候把你敲醒。”
蒋南星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在这座浮华又冷漠的城市里,林雪是她唯一的光。
“好。”她终于点头。
行动力是两个现代女性最基本的素质。
蒋南星立刻用手机预订了第二天最早飞往省城的机票,然后再转乘长途汽车,最后还要再搭一段乡镇的便车,才能到达她的家乡——那个名叫“锁龙村”的地方。
光是听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陈腐的、不祥的气息。
她向律所请了假,主管倒是通情达理,只说节哀,工作的事不必担心。
一切安排妥当,两人回到林雪位于半山的公寓。
林雪的公寓敞亮、通透,充满了艺术气息。墙上挂着不知名的青年艺术家的画作,书架上塞满了各种语言的精装书,空气里有淡淡的白茶香薰的味道。
这里是蒋南星熟悉的、属于林雪的世界,一个文明、有序、精致的世界。
而她即将要回去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落后、封闭,充满了未知与恐惧的世界。
林雪从衣帽间里拖出两个行李箱,一个递给蒋南星。
“你的衣服都在我这里,我帮你收。你先去洗个澡,睡一会儿,养足精神。”林雪一边麻利地叠着衣服,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记住,我们不是回去哭天抢地的,是回去解决问题的。所以,姿态要好看。”
“姿态要好看。”蒋南星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这是林雪的口头禅,也是她的人生哲学。无论是失恋、考试失利,还是工作上遇到挫折,林雪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说,输什么都不能输了姿态。
蒋南星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滚烫的热水兜头淋下。
水汽蒸腾中,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上,有惊惶,有悲伤,有迷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勇。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村里的老人指着她的额头,说她命格奇特,额心有一点看不见的朱砂痣,是“离乡”的命,也是“招邪”的命。
那时候她只当是无稽之谈。
现在想来,却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凉。
洗完澡出来,林雪已经收拾好了两个人的行李,甚至还准备了一个急救包,里面塞满了各种药品。
“山里蚊虫多,医疗条件也差,有备无患。”她解释道。
蒋南星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林雪,”她轻声说,“或许,我不该回去。”
林雪抬起头,看着她:“为什么?”
“我有一种预感,”蒋南星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那个地方,像一个漩涡。我回去了,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胡说八道。”林雪走过来,用力抱了抱她,“蒋南星,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没有什么漩涡能困住你。就算有,我也会拉你出来。”
窗外夜色深沉,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仿佛在为她们的未来作一个遥远的注脚。
蒋南星闭上眼,靠在林雪的肩上。
她知道,无论前方是怎样的刀山火海,她都必须回去。不仅仅是为了查明父母的死因,更是为了弄清楚,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究竟埋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那个关于她“招邪”的命格的预言,又是否会一语成谶。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场回归,将会彻底颠覆她的世界,将她拖入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光怪陆离的深渊。而她自己,正是深渊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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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到锁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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