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到县城,再从县城到镇上,最后从镇上搭一辆颠簸的三轮摩托,才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锁龙村的村口。
一路的风尘仆仆,将两个衣着光鲜的都市女郎,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异乡人。
村口那棵巨大的、据说有上千年历史的古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只是树皮上的褶皱,显得愈发深邃,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
蒋南星的“三叔”蒋长根早已等在那里。他比南星记忆里更黑更瘦,两颊深陷,颧骨高耸,眼神里带着一种山里人特有的、混合着淳朴与畏怯的神情。
看到林雪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南星回来了。”他搓着手,声音嘶哑,“唉,家里遭了这么大的事……”
“三叔,我爸妈呢?”蒋南星开门见山,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蒋长根浑身一颤,像是被她这过于镇定的态度吓到了,指了指村子深处:“在……在祠堂里。村里的规矩,横死的人,不能进自家门。警察来过了,拍了照,问了话,尸首……就让咱们自己处置了。”
“自己处置?”林雪忍不住插话,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在这乡音浓重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不是应该由法医来鉴定死因吗?”
蒋长根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蒋南星,显然没听懂“法医”是什么。
“警察说,是自杀。”他含糊地解释道,“让我们……早点入土为安。”
蒋南星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很多程序都会被简化到最原始的状态。所谓的“调查”,大概也只是走个过场。
祠堂是村里最古老、也最阴森的建筑。青砖黑瓦,飞檐翘角,门口蹲着两只已经风化得看不出眉眼的石狮子。一股陈年的香烛和木头腐朽的味道,从半开的门里飘出来,钻进人的鼻孔。
蒋南星吸一口气,率先走了进去。
祠堂里光线很暗,正中央摆着两副简陋的棺木,没有上漆,露出木头原本的、粗糙的纹理。
她的父母就躺在里面。
蒋南星的脚步顿住了。从接到电话到现在,她一直强迫自己保持理智,像一个处理案件的律师那样,搜集信息,分析线索。可当她真正看到那两副棺木时,所有的冷静和克制,瞬间土崩瓦解。
那是她的父母。给了她生命,却没能享过她一天福的父母。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林雪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坚定的力量。
蒋南星定了定神,走到棺木前。
棺材没有盖上。她的父亲蒋大山,母亲李桂芬,并排躺着。他们身上的确穿着崭新的、刺眼的红色寿衣,脸上却盖着一张黄色的草纸。
这是当地的习俗,说是怕死者的最后一口气散不掉,会惊扰了活人。
蒋南星颤抖着手,伸向那张草纸。
“南星,别!”三叔在后面低声惊呼,“不吉利!”
蒋南星没有理他。她轻轻揭开草纸,看到了父母的脸。
那两张她熟悉无比的、被岁月和劳作刻满了皱纹的脸,此刻一片青紫,双目圆睁,瞳孔放大,直勾勾地盯着虚空。那眼神里,没有解脱,没有安详,只有无尽的惊恐和不甘。
死不瞑目。
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蒋南星的心上。
她看得清清楚楚,在他们脖颈处,有一圈深深的、紫黑色的勒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明显的伤痕。
“他们不是自杀的。”蒋南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的父母,懦弱了一辈子,连杀鸡都不敢看。他们绝没有勇气,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更何况,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恐惧。
“警察就是这么说的……”三叔小声辩解。
“警察错了。”蒋南星转过身,目光如炬,“三叔,我问你,我爸妈出事那天,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来过村里?或者,他们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蒋长根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眼神躲闪:“没……没听说。你爸妈那性子,能得罪谁呀?至于外人……咱们这村子,几十年都难得来个生人。”
他说的是实话。锁龙村,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将自己牢牢地锁在这片大山里。
蒋南星不再追问。她知道,从三叔这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父母的遗体,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那是一种莫名的牵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呼唤着她。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父亲蒋大山紧紧攥着的右手上。
那只手,因为死亡而变得僵硬,指节发白,像是拼尽了全力,在守护着什么。
蒋南星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掰开父亲的手指。
一枚小小的、古旧的罗盘,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罗盘不过巴掌大小,木质的底盘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的纹路却异常清晰。中央的天池里,一根细细的指针,不安分地轻轻颤动着,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这是什么?”林雪也凑过来看。
“我不知道。”蒋南星摇摇头。她从未见过这个东西。
“也许,这就是线索。”林雪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对这种神秘事物,有着天生的敏锐和好奇,“你看这指针,它好像在指着一个方向。”
蒋南星顺着指针看去,它指向祠堂的后门,穿过门,指向村子更深处的、被夜色笼罩的后山。
“别去!”三叔见状,脸色大变,一把拉住蒋南星,“后山是禁地,埋着祖宗,村里人晚上都不敢靠近的!”
“禁地?”林雪挑了挑眉,“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你们年轻人不懂!”蒋长根急得满头是汗,“那地方……邪门得很!特别是老蒋家的祖坟,听老一辈说,是建在龙脉上的,但也镇着不干净的东西……”
“越是邪门,就越说明有问题。”林雪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她看着蒋南星,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怂恿,“南星,你信我。你父亲死前都攥着它,这东西一定想告诉你什么。我们必须去看看。”
蒋南星看着手中的罗盘。那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她仿佛能感受到父亲临死前的不甘与挣扎。
是啊,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去。
“三叔,你先回去吧。”蒋南星做了决定,“我跟我朋友,想再陪我爸妈一会儿。”
蒋长根还想再劝,但看到蒋南星那双倔强的眼睛,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叹着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祠堂里,只剩下蒋南星和林雪,以及两具冰冷的尸体。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林雪却好像毫无察觉,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两支强光手电,递给蒋南星一支。
“走吧。”她说,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兴奋,“去探险。”
蒋南星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林雪,有那么一点陌生。她总是这样,大胆,无畏,对一切未知都充满好奇。可这一次,她的好奇心,似乎显得有些……过头了。
但蒋南星没有多想。她握紧手电和罗盘,跟着林雪,走出了祠堂的后门。
夜里的山村,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不知名的虫鸣。没有路灯,头顶的星空却亮得惊人,一颗一颗,像是触手可及的钻石。
通往后山的路,是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罗盘上的指针,在手电的光晕下,坚定地指向前方。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阴冷。周围的树木也变得奇形怪状,张牙舞爪,像一个个沉默的鬼影。
蒋南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此刻此景,让她从骨子里感到一阵阵寒意。
身边的林雪,却显得异常轻松,甚至还在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路边的植物。
“南星,你看这花,开得真奇怪,是红色的,像血一样。”她指着一丛不知名的野花说。
蒋南星看了一眼,那花朵在手电光下,的确红得诡异。她催促道:“别看了,快走吧。”
不知走了多久,罗盘的指针终于不再转动,而是稳稳地指向前方不远处,一片隆起的土坡。
那里,错落有致地立着几块墓碑。
是蒋家的祖坟。
蒋南星停下脚步。她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过这里祭拜,但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到了。”林雪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响起,带着一种奇怪的语调,“就是这里了。”
她慢慢地走向那片坟地,手电光在墓碑上一一扫过。
“你来看,南星。”她忽然回头,冲蒋南星招手,脸上的表情,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
她的笑容不再是蒋南星熟悉的、明朗的样子,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的感觉。
“你看这座碑,‘蒋氏先祖之墓’,下面没有刻名字。你不觉得奇怪吗?”
蒋南星走过去,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林雪,我们回去吧。”她低声说,“这里……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回去?”林雪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刺耳,“为什么呀?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块无字的墓碑,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
“你知道吗,南星,”她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们不是自杀的。他们是……祭品。”
蒋南星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你不好奇吗?献祭给谁?”林雪一步步向她逼近,她的眼神,完全变了,不再是清澈的,而是充满了某种古老而邪恶的智慧,“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林雪!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蒋南星举起手电,照向她的脸。
在强光的照射下,林雪的脸显得异常苍白,但她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妖异的微笑。
“我没怎么啊。”她说,声音变得又轻又媚,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人的耳膜,“我只是……忽然想通了很多事。南星,你看看你脚下,你感受不到吗?这片土地,在呼唤你。你的血,你的灵魂,都属于这里。”
她的话,像一句句咒语,钻进蒋南星的脑海。
蒋南星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她什么都看不到,却仿佛真的能感觉到,从地底深处,传来一种微弱的、心跳般的搏动。
那搏动,竟然和她自己的心跳,渐渐地,融为了一体。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包裹,既恐惧,又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冷静点,林雪!”蒋南星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抓住林雪的肩膀,用力摇晃,“你是不是中邪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离开?”林雪任由她摇晃,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晚了。从你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晚了。”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眼睛一翻,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昏死过去。
“林雪!林雪!”
蒋南星抱着她,不停地呼唤,可她没有丝毫反应。
夜,更深了。
蒋南星背着昏迷的林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凭着记忆,花了几乎一夜的时间,才重新回到祠堂。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祠堂里的两副棺木,静静地停放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蒋南星将林雪安顿在角落里,她自己,则像一尊雕塑,坐在棺木前,一夜未眠。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林雪在祖坟前的胡言乱语,那个神秘的罗盘,父母惨死的模样,还有她自己身体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秘密。
天亮后,三叔带着村里几个壮丁来了。看到昏睡的林雪,也只是问了一句,蒋南星用“低血糖”搪塞了过去。
火葬的仪式很简单,也很仓促。两副棺木被抬到后山的一片空地上,浇上油,点燃。
熊熊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
蒋南星看着那火焰,面无表情,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只是将那个从父亲手里拿到的罗盘,紧紧地攥在手心。
骨灰下葬后,她和依然有些虚弱的林雪,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锁龙村。
林雪醒来后,对昨晚在祖坟发生的事,似乎全无记忆。她只说自己可能是水土不服,加上太累,才会晕倒。
她又变回了那个蒋南星熟悉的、理智又体贴的林雪。
两人回到那座繁华的、属于她们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井然有序,光鲜亮丽。
锁龙村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而遥远的噩梦。
蒋南星回到律所上班,林雪也开始准备自己的毕业作品展。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然而,蒋南星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
她发现自己的听力变得异常敏锐,隔着很远,都能听到别人压低声音的交谈。她的视力也变得极好,甚至能在夜晚,看清远处大楼窗户里的人影。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她。
无论是在拥挤的地铁里,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深夜走廊,她总能感觉到一束冰冷的、挥之不去的目光,黏在她的背上。
她回头去看,却什么都发现不了。
那目光,如影随形。
她开始失眠,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她总是回到锁龙村的祖坟,看到林雪那张带着妖异微笑的脸,听到她说:“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她是谁?
她是一个从山村里走出来的、一心想在这座城市扎根的普通女孩。
可现在,她对自己这个身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那个罗盘,被她藏在了公寓最深的抽屉里。她不敢再去看它,却又忍不住,总是在深夜里,悄悄地拿出来。
那根指针,不再指向任何方向,只是在天池里,微微地颤抖着。
像一颗,不安的,跳动的心。
希望能有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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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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