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南星再度站在钟子维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时,心态已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她是惴惴不安的下属,恐惧失去赖以维生的饭碗。这一次,她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当一个人真正窥见过深渊之后,人世间许多的烦恼,便都显得微不足道。
“钟先生,对不起。”她首先开口,姿态放得很低,“我需要请一段长假。”
她没有说“辞职”,给自己留了一线余地,也给对方留了体面。
钟子维看着她,眼前的女孩子,不过两日不见,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风霜,眼神里的那点不甘与迷惘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坚硬的东西。
“是为了你那位朋友?”他问。
“是。”蒋南星点头,“她失踪了,很可能与我家中之事有关。我必须回去弄清楚。”
“你上次说,你家里发生了一些‘很难解释’的事。”钟子维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锐利,“我猜,不是普通的家庭纠纷。”
“不是。”蒋南星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如果我说,是超出我们日常认知范围的事,您信吗?”
钟子维沉默了。他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只相信证据、数据和逻辑。但他也是一个阅人无数的管理者,他看得出,蒋南星没有撒谎,更没有疯。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实。
“我能理解的,是你的朋友遇到了危险,而你,必须去救她。”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最实际的切入点。
“是的。”
“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蒋南星诚实地回答。
钟子维站起身,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龙,像沉默的铁甲虫。
“我刚进‘利恒’的时候,也曾因为家里急事,差点放弃。”他忽然说起不相干的往事,“当时我的老板,也是我的恩师,他对我说,‘子维,好马不是任何时候都能遇到的,我愿意等我的马归槽’。后来,我没让他失望。”
蒋南星静静地听着。
“我同样不希望我看错人。”钟子维转过头,看着她,“我给你一个月。算你的带薪丧假。一个月后,如果你能回来,你的位子还在。如果不能……”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那么,利恒的大门,暂时还为你开着。去吧,处理好你的事。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先保住自己。”
蒋南星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钟先生。”
没有再多余的客套,她转身离开。钟子维的这番话,是她回到这座城市后,得到的唯一一点善意与温暖。
她与林修约在一家酒店的咖啡厅见面。
林修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也更憔悴。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但领带歪了,头发也有些凌乱,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色。看得出,他已经许久没有合眼。
“蒋小姐。”他见到蒋南星,立刻站起身,声音沙哑。
“林先生,节哀。”蒋南星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
两人坐下,侍者过来,林修只要了一杯黑咖啡。
“警方那边,有什么进展?”蒋南星问。
“没有。”林修疲惫地揉着眉心,“阿雪就像是凭空蒸发了。我找人查了所有的出入境记录、交通记录,都没有。她最后出现,就是在那条夜跑的小径上。”
“林先生,”蒋南星看着他,“我需要告诉你一些事,可能听起来会很荒谬。但我想,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她将自己回乡奔丧,林雪陪同,以及在蒋家祖坟前,林雪表现出的种种诡异言行,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隐去了那些关于“祭品”和“邪魔”的字眼,只客观陈述了事实。
林修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疑惑,慢慢变成了凝重,最后,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了然的复杂神色。
他没有像蒋南星预想的那样,认为她在胡说八道。
“锁龙村……蒋家祖坟……”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把小小的、用红绳串着古旧铜钱编成的短剑。
“这是我们林家的东西,传了很多代了。”林修的声音压得极低,“祖上有训,林家的后人,可能会遇上一些‘不干净’的纠缠。这东西,能辟邪。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它。”
蒋南星的心,猛地一沉。
看来,林雪的出身,也并非如她表现出的那般,只是一个普通的、优渥的富家女。
“你的意思是……”
“阿雪很可能,不是自己走失的。”林修的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她是被……带走的。而带走她的东西,就在你家乡。”
“我要再回去一次。”蒋南星说。
“我跟你一起去。”林修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两个生长于现代都市的精英男女,因为至亲的失踪,即将踏上一条通往未知与恐惧的道路。
旅途比上一次更加沉默。
从飞机到长途车,两人几乎没有交谈。林修一直在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内心的焦灼。蒋南星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中一片茫然。
抵达县城时,天色已晚。最后一班开往镇上的大巴,正准备发车。那是一辆非常老旧的客车,车身油漆斑驳,车窗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两人提着行李,匆匆上了车。
车上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乘客。蒋南星和林修找了中间的位置坐下。
车子发动时,蒋南星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整辆车,除了引擎发出的“嗡嗡”声,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交谈,没有咳嗽,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那些乘客,都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笔直地坐着。他们大多穿着不合时宜的、款式陈旧的厚重衣服,脸上毫无表情,一双双眼睛,空洞地、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像是被水泡过的灰白色。
蒋南星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她碰了碰身边的林修,用眼神示意他。
林修正皱着眉,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背包。
大巴车缓缓驶出县城,进入了没有路灯的、漆黑的乡间公路。车厢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顶灯,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阴森森的。
就在车子经过一片乱葬岗时,异变陡生。
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老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他那僵硬的脖子。他的脸,正对着蒋南星的方向。
昏黄的灯光下,蒋南星看得清清楚楚。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他的眼角,却慢慢地,渗出了两行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血泪。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像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转过头,用那空洞的、流着血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蒋南-星和林修。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蒋南星却仿佛听见了无数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尖啸。
「留下……」
「别走……」
「车上……才是归宿……」
那不是一辆开往镇上的大巴。
那是一辆移动的、满载着亡魂的灵车。
“别看他们的眼睛!”林修低喝一声,他的反应极快,一把将蒋南星的头按低,同时从背包里抽出了那把铜钱剑。
铜钱剑一出,剑身上那些古老的铜钱,竟在昏暗的车厢里,发出了淡淡的、温暖的微光。
那些僵尸般的乘客,像是畏惧那光芒,动作齐齐一滞。
但仅仅是一瞬间的停顿。
下一秒,他们便伸出僵硬的手臂,晃晃悠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两人逼近。他们的步伐很慢,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属于死亡的压迫感。
车厢狭窄,根本无处可躲。
“抓紧了!”林修将铜钱剑横在胸前,护住蒋南星,另一只手则摸向了旁边的车窗安全锤。
“砰!”
他用尽全力,一锤砸在钢化玻璃的车窗上。玻璃应声裂开,蛛网般的裂纹迅速蔓延。
“再来一下!”蒋南星喊道。
“砰!”
玻璃终于被砸开一个大洞,夹杂着夜风的呼啸声,瞬间灌了进来。
“跳!”林修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蒋南星的手臂,将她往洞口推。
就在此时,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乘客”,已经伸出了手,惨白的手指,几乎就要触碰到蒋南星的肩膀。
林修反手一剑,用铜钱剑的剑身,狠狠拍在那只手上。只听“滋啦”一声,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生肉上,那只手冒出一股黑烟,迅速缩了回去。
趁着这个空档,蒋南星率先从洞口翻了出去。紧接着,林修也跟着跳了出来。
身体在半空中失重,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身后大巴车远去的引擎声。
蒋南星在落地的瞬间,下意识地蜷缩身体,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卸掉了大部分的冲击力。
而林修,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等蒋南-星爬起来时,发现林修正抱着自己的左腿,倒在地上,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惨白。
“腿……好像断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蒋南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几处擦伤,身上竟然没有受太重的伤。在那种高速行驶的状态下跳车,这简直是个奇迹。
但她和林修,此刻都没有心思去想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因为,他们虽然逃离了那辆恐怖的大巴,却陷入了另一个更大的、无形的牢笼。
他们正处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公路中间,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远处的山峦,在夜色里,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
最可怕的,是声音。
四面八方,都传来一种奇怪的、细细碎碎的呢喃声。那声音,像是无数个人在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又像是风吹过荒野时,发出的呜咽。
阴冷,诡谲,无孔不入。
“这里……是什么地方?”林修忍着痛,警惕地望着四周。
蒋南星抬起头,看向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阴霾,沉沉地压在头顶。
她知道,这里,依然是锁龙村的地界。
一个活人与死者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的地方。
她看着林修的断腿,又看了看这片危机四伏的黑暗,心中没有生出半分绝望。
她只是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林雪的失踪,她父母的死亡,还有她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和林修,这场寻找真相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它注定不会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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