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这座城市，已经整整一个月。
蒋南星以为，只要回到这片由玻璃、钢铁和冰冷数字构成的森林里，锁龙村的一切，就会像一场褪色的噩梦，被理性和秩序渐渐稀释、冲淡。
她错了。
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无法剥离。
“利恒”律师事务所占据了中环顶级写字楼的四十五至四十七层，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人中龙凤，每一个都像上满了发条的精密仪器，高速、精准、绝不出错。
蒋南星曾经也是其中之一。
但现在，她这台仪器，显然是出了故障。
“蒋南星，”合伙人钟子维先生的声音透过内线电话传来，没有一丝温度，“来我办公室一趟。”
蒋南星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放下手中一份被标满了红色修改意见的合同草案，整理了一下套装的衣领，站起身。
路过茶水间时，她听见两个同事在低声交谈。
“……真是可惜，本来钟先生最看好她的，说她有拼劲，够聪明。”
“谁知道呢，回来之后就像丢了魂一样，上周那个并购案的截止日期，她都能记错，害得整个团队跟着加班补救……”
声音在她走近时戛然而止。
蒋南星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她知道，那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职场就是这样现实，你行，众人捧你。你不行，落井下石的人，永远比雪中送炭的多。
钟子维的办公室在最里侧的角落，拥有一整面弧形的落地窗，可以将维多利亚港的景色尽收眼底。他年约四十，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衣着永远一丝不苟，是那种典型的、从底层一路拼杀上来的精英，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
是他，在众多实习生中，一眼相中了蒋南星，将她留了下来。他说：“蒋南星，我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记住，在这里，你的过去不重要，你的能力，才是一切。”
此刻，这位曾经的伯乐，正用一种审视的、失望的目光看着她。
“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蒋南-星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钟子维将几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这份融资协议，客户公司的英文名，你拼错了一个字母。这份诉讼状，关键的法条引用，出现了低级错误。还有这份备忘录，我让你总结上周的庭审要点，你写得逻辑混乱，不知所云。”
他停顿了一下，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着。
“南星，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利恒不养闲人，更不养会拖累团队的人。你回来这一个月，出的错，比你实习半年加起来都多。如果你觉得这份工作压力太大，或者你家里……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你可以提出来。我给你假期。”
他的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但蒋南星听懂了潜台词：要么，恢复状态；要么，自己走人。
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该怎么解释？
说她每晚都在做同一个噩梦吗？
梦里，她总是赤着脚，走在锁龙村那条通往后山的小径上。手中那个冰冷的罗盘，像有生命一样，牵引着她，走向那片孤寂的祖坟。
而在祖坟前等她的，总是林雪。
不，那不是林雪。
梦里的“林雪”，穿着一身血一样鲜红的裙子，赤着脚，黑发长及脚踝。她的脸还是林雪的脸，笑容却妖异得让人心惊。她不会好好说话，只会一遍又一遍地，用一种非人的、带着回音的语调，对她发出邀请。
“南星，回来吧……”
“回到我们该去的地方……”
“你的血，你的骨，你的魂，都是属于我的祭品……”
她会伸出苍白的手，指甲又尖又长，做出拥抱的姿势。那姿态充满诱惑，却又带着一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极致的恶意。
每一次，蒋南星都会在被她触碰到的前一刻，尖叫着惊醒。醒来时，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又该怎么解释，那些白日里的幻觉？
就在刚才，她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合同时，眼前的白色文档上，忽然浮现出一片一片青紫色的斑块，像极了她父母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尸斑。
她再去看自己的手，光洁的手背上，也同样出现了那样的斑块。她吓得打翻了水杯，再定睛一看时，手上却又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幻视。
她走在下班的路上，会猛然在街对面拥挤的人潮中，看到一张酷似她母亲的脸，正冲着她诡异地微笑，然后缓缓地招手。
她坐在办公室里，会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对面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映出林雪的倒影。那倒影里的林雪，穿着那身血红的裙子，也在对她招手，笑容天真又恶毒。
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些事情，要如何对钟子维这样一个只相信数据和逻辑的人说出口？
说她撞邪了？还是说她精神出了问题？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只有一个：她会被立刻请出这间代表着理性和精英的世界的办公室。
“钟先生，”蒋南星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很抱歉。最近……我家里出了一些……很难解释的事，影响了我的状态。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调整好。”
她选择了一个最含糊，也最无力的解释。
钟子维的眼神里，失望的神色更浓了。他重新戴上眼镜，那层薄薄的镜片，像是隔开了一个世界。
“南星，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他公事公办地说，“这个圈子很小，竞争也很激烈。你停下来，不代表别人也会停下来等你。我最多，再给你一周。一周后，如果你还是这个状态，那么……”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蒋南星点点头：“我明白。谢谢您，钟先生。”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她知道，她可能即将失去这份她拼尽全力才得到的工作。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
她转回身，看着钟子维，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钟先生，或许您不会相信。但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您，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也许，将这一切说出来，这个理性的、强大的男人，能给她一些建议。哪怕只是让她去看心理医生，也比她一个人在无边的恐惧里沉沦要好。
钟子维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他扬了扬手，示意她继续。
蒋南星的嘴唇动了动，正要将那一切荒诞的、诡异的经历和盘托出。
她的手机，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
她本想直接按掉，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却让她瞳孔一缩。
来电显示：林先生。
是林雪的哥哥，林修。一位在投行工作的、和林雪一样骄傲而优秀的青年才俊。蒋南星只在林雪的家庭聚会上，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从不会主动联系她。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了一眼钟子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抱歉”，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喂，林先生？”
电话那头的林修，声音完全没有了平时的从容镇定，而是充满了压抑的、几乎快要爆发的焦虑。
“蒋小姐！蒋南星！你有没有见过阿雪？她有没有联系过你？”他的语速极快，像一串连珠炮。
蒋南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没有。我跟她昨天下午还通过信息，之后就没联系了。她怎么了？”
昨天下午，林雪还发信息问她，工作怎么样，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她说要加班，便推辞了。
“她失踪了。”林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根的颤抖，“她昨晚说去夜跑，就再也没有回来。手机一直关机，家里的东西一样没动。我们已经报警了，也查了监控，她跑出小区后，拐进一个监控死角，就……就再也没出来过。”
“轰”的一声，蒋南星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失踪了……
林雪，那个永远鲜活、永远明亮的林雪，失踪了。
“蒋小姐，”林修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丝恳求，“阿雪最好的朋友就是你。你仔细想想，她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不对劲的地方？
奇怪的话？
蒋南星的眼前，瞬间闪过一幕幕画面。
锁龙村的祠堂里，林雪怂恿她去祖坟探险时，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祖坟前，那个说着“他们是祭品”、“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了身的、诡异的林雪。
还有，梦里那个穿着红衣、想要将她吞噬的、妖异的“林雪”。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难道……那晚在祖坟发生的一切，并不仅仅是她的幻觉，也不是林雪简单的“中邪”？
难道，那个“东西”，跟着林雪，一起回来了？甚至……取代了她？
这个想法太过恐怖，让蒋南星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蒋小姐？你还在听吗？”林修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追问。
“在。”蒋南星回过神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林先生，你别急。我想……我知道一点线索。我们见面谈。”
挂了电话，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对面的钟子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蒋南星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钟先生，”她说，声音因为恐惧和震惊而变得嘶哑，“抱歉，我现在必须离开。我的朋友……她出事了。”
钟子维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写满了惊恐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语气竟然缓和了下来，“工作的事，先放一放。处理好你自己的事要紧。”
蒋南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然后抓起自己的手袋，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办公室。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工作，什么前途。
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林雪。
她必须找到林雪，也必须弄清楚，那天晚上，在锁龙村的蒋家祖坟，到底发生了什么。
冲出写字楼，外面阳光正好，刺得人眼睛发痛。中环的街道上，人流如织，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表情冷漠。
这个城市，依然在以它固有的节奏高速运转着，不会为任何人的悲伤和恐惧，停留哪怕一秒钟。
蒋南星站在人群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她拿出手机，颤抖着手，翻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她和林雪的合影，在毕业典礼上拍的。照片里的两个女孩子，都笑得灿烂无比，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的憧憬和希望。
可现在，照片里的一切，都恍如隔世。
她的双亲，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惨死。
她最好的朋友，离奇失踪。
而她自己，正被一步步地，拖入一个无形的、黑暗的漩涡。
锁龙村。那片祖坟。那晚的林雪。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却又被命运死死拽回去的地方。
她知道，她必须再回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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