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雪也停了,海面风平浪静,星月高悬。
这样稀松平常的夜晚,在不见城已是两年未见的奢侈。只不过登上甲板的两人一个不住在城里,另一个关在室内,谁也没有鲜明的体会。
甲板早就被厚重的积雪吞没,金属接缝难以辨认,在冷白月光下泛着银光。栏杆上爬满冰晶,灯柱也凝着霜,昏黄微光被浪潮拍打得时明时暗,随时都会熄灭。
哪怕雪幕暂停,憧憧夜色仍没有边际。桅杆顶端的风范哗啦作响,“银色山泉号”孤独地停泊于世界尽头。
对于不见城的人们而言,室外是极端的,是不安全的,是恐怖的;但对撒迦利亚来说不是。
小孩换了长靴,踩雪踩得咯吱咯吱响,像伴奏。短裤和靴子之间的小块皮肤就这么暴露在零下几十度的空气里,也不嫌冷。
姜宵走在前面,步伐从容,如履平地。与撒迦利亚每一步都要陷进雪地、再费力拔出不同,祂的脚步轻盈得不可思议。
小孩观察了下,神明的足底与雪面之间还隔着几厘米的空隙,换句话说,祂是踏在虚空上的。淡淡金光沿着祂的足迹蜿蜒成莲的轮廓,流转于冰雪之间,而后消散。
姜宵在边缘眺望了好一会儿仍不见男孩跟上来,转头去看。
小孩弯腰在雪里干什么,很专注的样子,恶魔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晃着。
回神域之前,祂特意跟男孩告别过,无法确定下次什么时候再见,还把小孩弄哭了,肝肠寸断得仿佛重逢遥遥无期。
结果再临人间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了,还带到了游轮上。
名义上是为调查行踪诡秘的读书会,以及更根本的、不见城永夜雪灾的真相。可实际上为了什么——除了需要一名助手,还为了什么。
神明是不该有私心的,诸神之神尤其。
船上的人类在质疑神明,亵渎神明。
神明本身,又何尝没有戒律之外的动摇。
姜宵静静地看着小孩玩雪,很快撒迦利亚也完成了大作,双手小心地捧着,欢快地朝祂跑过来。神明给了他启发,这一次在雪上轻飘飘地滑,而不是像个人类老老实实走路。
“宵宵。”男孩的称呼完全是随心所欲,“送给你!”
姜宵看向他手中,并不意外地看见一朵白玫瑰——每一片花瓣都是用雪捏出来、再黏起来的,隐约的指痕像是为玫瑰烙下独一无二的纹路——他刚才就是在忙这个。
相见的每一日,他都会送祂一枝白玫瑰。这是撒迦利亚的习惯,是他们之间无言的约定。
姜宵等着他主动塞到自己手里,小孩却没有这么做,表情喜滋滋的,带着点儿得意:“今天不一样哦。”
神明缓慢地眨了下眼。
男孩合拢双手包住雪玫瑰,往里吹了口气。
再摊开手时,一瓣瓣飞了出来——仔细一看,现在不再是玫瑰花瓣,而是一只又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色蝴蝶。
它们振翅飞向皎洁月色,飞向比月色更皎洁的神明,环绕着祂翩然起舞。
神明抬起手,其中一只冰蝴蝶停在祂屈起的食指指节上,倏然化作流光,闪烁着没入夜空。
另一些仍簇拥着祂,在潋滟的光晕中缓缓聚拢,重新凝为晶莹剔透的白玫瑰。
神明的指尖拢住花茎,低头嗅着那馥郁芬芳。花瓣轻颤,若有似无擦过祂的唇角,仿佛一个吻。
一个被肖想、奢望、觊觎的,却只有玫瑰可以完成的吻。
那一幕太过令人怦然心动,少年屏息,眼都舍不得眨,更不敢出声惊扰了这月下如梦似幻的画卷。
姜宵收起玫瑰:“很美。谢谢。”
撒迦利亚的视线从祂宁静的脸庞滑过,移向深蓝的夜幕,轻声道:“还是月亮更美。”
姜宵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不打算回应,看向黑魆魆的大海:“去看看吧。”
男孩走过来扒着栏杆往下看,海面上竟然漂着大大小小的浮冰,有些疑惑:“我们不是应该到温暖的水域了吗?”
“本来是的。”姜宵说,“但永夜感染了这里。”
浪已经停了,海面像块黑沉沉的冷铁,浮冰与浮冰碰撞出涟漪,有的平整,有的嶙峋,有的仅能容下一只猫一只狗,有的则撑得住数十人。
寒冬里的海风凛冽刺骨,卷起冰霜和水汽灌进冰块之间的罅隙,逼出断裂似的响动。
脚下就是容纳了几百人的各个船舱,先前还能隐隐听见他们躁动的脚步声、交谈声,可此刻静得出奇,似乎也随着海面一同冰封。
不过眨了下眼的功夫,神明已经不在船上了,正站在不远处的冰面远眺。
男孩急急忙忙要跟过去,倒没有使用瞬移,吭哧吭哧翻过栏杆,站在直打滑的边缘,眼一闭心一横从四十多米的游轮顶层往下跳——
急速下坠到一半,他的身体骤然变轻,像落入风的怀抱。
小孩睁开眼,看见不久前自己亲手做出的雪玫瑰花瓣翩跹着托举起自己,待他平稳落地,散作雪亮的流光回到神明身边,凝成一只冰蝴蝶,静静栖息在神明的肩上。
撒迦利亚脚下的冰面直径数米,不算厚,他稍微动一下就跟着摇晃,像个跷跷板。
小孩转了转眼睛,变回小绵羊,四肢着地显然重心稳了许多,目测了下距离轻巧一跃,从一块冰跳到另一块上。
他发现了新玩法,跳来跳去不亦乐乎,像个月光下飞舞的黑色小精灵。
小羊羔跑出很远又回到神明身边,晃了晃尾巴——不是短短茸茸的羊尾巴,依旧是细长的恶魔尾巴——啪嗒啪嗒在冰块上踏着蹄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神明。
姜宵摸了摸他的羊角:“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成长了。”
小羊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姜宵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堪称冰山的浮冰,简单地指示:“让它碎掉。”
小羊明白过来,神明养育他也不少时日了,现在想看一看他的能力如何。当家长的要求这个再正常不过。
撒迦利亚用角拱了拱姜宵的手心,而后蹄子在冰块上蹬了蹬以助力,接着敏捷而平稳地跃过他和冰山之间一连串大大小小的碎冰。
到了近旁才发觉这座冰山比想象中大得多,小羊差点儿把自己仰倒才看清它的全貌。他略一思忖,卷起尾巴,敲门似的敲了敲那块冰,而后屏息——
尾巴尖尖上的箭头消散成一团火,那火沿着它和冰块之间碰触的支点迅速蔓延开来,无须风的助力也能即刻形成燎原之势,转瞬间覆盖住整座冰山。
冰与火在黑夜里交缠、对峙,原本平静的海面点燃连绵的火光,撕裂月色下的寂静。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欢快地蹦哒回神明身边,摇头晃脑等待夸奖。
神明的蓝眼睛含着一丝赞赏,再度摸摸小羊脑袋:“做得不错。”
眼看那火势愈演愈烈,几乎要殃及近在咫尺的游轮,祂抬手张开五指,像接住一片雪花那样轻柔合拢,所有的烈焰顷刻间消弭于无痕。
海面重归沉静,融化的浮冰推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推着夜色缓缓流淌。
得了肯定的小羊羔变回男孩,心情灿烂极了,重新点火玩儿——当然,这一次小得多,最多也就把冰块烧出几个窟窿。
玩着玩着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进海里,撒迦利亚以为自己失手把脚下的冰也融化了,赶忙去看姜宵有没有被波及,幸而后者同样安好。
很快他意识到不是自己没站稳,而是冰块在动。
浪变大了。
周围的海面和浮冰全都颤动起来,他找了一圈源头,最后发觉一叶障目,是“银色山泉号”在摇晃,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推动。
姜宵也注意到了。两人退向更远处的冰面,本就经受内部异变折磨的游轮陡生新一轮险情。
此前撒迦利亚在走廊遇到过的那株巨型藤蔓,终于显现真容,自游轮的最底部破土而出,粗壮的枝干扭曲、缠绕着向上生长,如擎天巨柱贯穿整个船体。
庞大的船身倾倒,甲板断裂,舱室多米诺骨牌似的连续坍塌,船体内部的结构森森白骨般暴露在寒风中。
奢华而恢弘的“银色山泉号”,像小孩子折的纸船那样,轻易地被撕裂成两半,缓缓沉入飘满浮冰的大海。
没有尖叫。没有哭泣。
来不及尖叫,也来不及哭泣。
拔地而起的藤蔓抽长出无数细小须蔓,每一枝上都挂着一个人类。
他们大多睁着眼睛,像那个被琴叶榕掏去心脏的乘客一样,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也不理解为何身体上会出现一个洞,不理解碧绿的藤枝怎会穿过前胸后背,不理解那滴滴答答的不是雨,而是自己的血。
数百人挂在高达几十米的藤条上,远远望去极为壮观,又极为惊悚。
藤蔓还在蠕动,攀着无形的天梯,好像要一直一直生长,长到神域去。
叶子和花苞雀跃地吞噬着无处可逃的人类,反过来加速它的膨胀。
这一船乘客,这些读书会的成员,从来不是什么被选中的新世界信徒。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祭品,是献给孕育中的异神的养料。
不知何时又起风了,神明站在原地,长发与衣角被风扬起。
他们惊惶。他们不甘。他们在死去。
那是祂的造物,祂的信徒,祂的孩子们。
自始至终祂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蓝眼睛像是结了一层冰。
只是很轻,很慢地蜷了下手指。金色光辉隐隐浮现又湮灭。
似乎想要伸出手,又不得不克制。
祂是万物主宰,是终极意志。抬抬手就能救下所有人,一个响指可以让时间逆转,眨下眼可以让这场骇人的灾祸从来不存在。
但祂不能。
诸神之神责在维系,不可干预。
打破戒律会引起反噬,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碎片世界将会因不可挽回的失衡被彻底抹去。
对几百人见死不救,还是让另外亿万生命灰飞烟灭,就算是神主也只能二选一。
祂在因果里犯过一次错,代价之深、之重,再也不可承受第二次。
但祂的指尖还是不免被冰海的浪潮打湿,泅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栗。
接着,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祂的颤抖。
撒迦利亚仰起脸,眼里满是担忧:“哥哥?”
神明垂眸。
他就是祂的那个需要用一生来偿还的「错误」。
祂阖上眼又睁开:“走吧。”
小孩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捉住祂的手乖顺地跟在一旁。
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眼快要合二为一的游轮与藤蔓。
冰塑的玫瑰,雪琢的蝴蝶,消融在染血的海水里。两人的身影渐渐被长夜吞没,而明月依旧高悬。
白玫瑰和蝴蝶分别是代表卡密和魔鬼的意象,后面还会提到很多次[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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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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