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以为祂会先回去的。
但神明立于原地,静默地望着苍茫夜色,神情非常专注,好似天地之间再无他人。这一次,雪不再有坠落于祂身周的荣幸。
给人当家长当到这个负责的份儿上,地狱之主还真有些嫉妒了。早知道还不如自己上呢。
他有心走神,面前的小狼崽子可不给这个机会。
还没彻底长开的少年比他矮一个头,可气势逼人:“你是谁?——不管你是谁,离祂远点儿。”
地狱之主横过手掌比了比他的头顶的位置,又故意横在自己胸口,嗤笑:“小东西,这就管上大人的事儿啦?长大点儿再说吧,你还没祂高呢。”
“你比祂高又怎样?”小恶魔不服气,冷冷道,“你能抱祂吗?祂让你抱吗?”
地狱之主:“……”
地狱之主:“好好好,你小子。”
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明显,看来,再不近人情的神主也逃不过被养的小孩撒娇黏人的命运。
小崽子能做到的这件事,他还真做不到。
恶劣的大人可不会轻易败下阵来,坏坏一笑,意有所指:“那你能亲祂吗?”
小孩愣了下,眼中迸溅出怒火,但没有被带进情绪陷阱,很快反应过来,笃定道:“你也做不到,不是吗?”
不是其他身体部位。不是借位、错位。不是偷偷地。不是舔、咬、或者其他的动作。
而是真正的,恋人之间一样亲吻。
他不敢、不能、不会放肆到如此地步。
他也同样。
地狱之主一怔。
“你也只敢在心里肖想不是吗?”小恶魔露出一个胜利般的微笑,“如果你做得到,就没必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一旦赢家诞生,另一个自然而然该出局。
既然他们两个现在都还在擂台上,就说明胜负仍未分出。
大人被将了一军,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开了:“不错嘛,脑子转得挺快。不愧是我。”
小孩拧起眉头,以为他要说不愧是“我的族人”“我的臣民”“我的小弟”——不管是哪种他都准备好了反唇相讥——但没有然后。
就只是,不愧是“我”。
这算是什么意思?
撒迦利亚的脸色沉下来:“你究竟是谁?”
地狱之主高深莫测:“你是谁,我就是谁。”
撒迦利亚的眼神比之前更加警惕:“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很难理解吗?”地狱之主不紧不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小东西,你是我从灵魂剜下来的一枚分身——严格来说,和我的一根手指,一只耳朵没什么区别。”
“荒谬。”男孩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小脸都皱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和你这种讨厌的无赖是同一个人。”
“那可由不得你。”地狱之主微笑,“你总会长成这种无赖。”
五百年前,地狱新一任首领继位。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连无所不知的神域都打探不到情报。
二十年前,更是连地狱之主本人的几位亲信都捉摸不到他的行踪。
同一年,幼小的、仿若新生的恶魔幼崽,在战场上被神明捡到。
撒迦利亚保有地狱之主的全部记忆,二十年前,五百年前,以及更早。
但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居然分成了两个躯体——
更不会知道,自己居然不是占主导的那个。
“你……”小孩思维一片混乱,还不忘威胁,“你就不怕我告诉祂?”
“你不会的。”地狱之主对这个提议显出十二分的心平气和,“如果祂知道你就是我,祂会丢掉你的。”
撒迦利亚心中一激灵,却不表现出来,后退半步,好似要划清界限:“我和你不一样。”
“你大可以试试。但我劝你再想一想。”成年人敛起笑容,总是游刃有余到显得有些懒散的地狱之主很少会表现出如此直白的冷漠,“祂会答应和我约会,但不会同意跟我回家,或者带我回家。你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和权利,舍得放掉吗?”
小孩咬紧牙关。他想反驳,可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他想起那些独处的片段。神明对小羊羔或幼崽的放任,小心握住的手指和衣角,充满讨好的靠近,天真绵软的、不能算作吻的亲吻。
他太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更懂得如何游走于神明的底线禁区。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见小孩沉默,坏心眼的大人重新笑起来。
“等到我们合二为一——这一天总是要来的,而且不会太远了——等到你的意识不得不沉睡、直至彻底消亡……
“有的是你急的时候。”
*
小崽子闷闷不乐回来了,梗着脖子,抿着嘴,谁也不肯看。
倔强过了头,反倒有种落水小狗似的可怜兮兮。
神主没有刻意去感知他们的对话,但也想的出来都说了些什么。
反正小的这个肯定讲不过大的那个。
论诡辩,三界之内无出其右。就是连口若悬河的左使也比不上的。鸟儿只顾数量不顾质量,主要靠噪音污染。
小的已经杵那儿半天了,大的才慢慢悠悠踱过来,还故作惊讶:“生气啦?”
神明不赞成地睨了他一眼:“别欺负他。”
魔鬼喊冤:“我可没有。小东西自己死心眼儿,是你别太宠着他才对,亲爱的。”
神明这回看都不看他了。
可落在少年耳朵里,分明是**——而且这种父母讨论孩子的口吻听上去更让人不爽了好吧!
他没办法再在神明面前装乖小孩了,再乖的孩子也总有叛逆期,眼下外表十五六,正是最合适叛逆的年纪。
所以少年气呼呼地扭头就走。
一粒晶莹的雪落在神明亚麻色的发梢,宛若停歇的白蝴蝶。
小孩跑进小区楼里,神明也该回家了。
一日约会早就到期,魔鬼知道它拖不长,留不住,只有等待明年。
不过,仍有尾声。
“那……”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什么时候?”
那个被打断,或者从未开始的吻。那个可一文不值也能价值连城的承诺。什么时候兑现?
神明没料到此前的冒犯不算完、还胆敢继续要,皱了皱眉。
然而祂终究没有直接斩断这份妄念,平静而冷淡:“……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那会是下次吗?
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地狱之主不会知道,面对诸神之神时,自己和恶魔幼崽感受到的不安、焦急没有区别。
当然不会有区别。他们在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对神主也是同一份深重庞杂的执念与爱。
神明说完那句话就离开了。
没有吻,拥抱,恋恋不舍。毕竟他们从不是情人。
魔鬼目送祂逐渐远去,总觉得那步伐比平时要快上丁点。正如此前自己咬住祂手腕时那些溢出的多余金光。
差异轻细幽微如萍末,仍真实存在。
是急着回去看那小崽子吗?
在同自己告别与哄孩子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吧。
魔鬼凝视半晌,忽而讥讽地笑了笑,自言自语:“我该不会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吧。”
他摘下挂在领口的墨镜重新戴上,打了个响指,砂金色重型机车出现在面前。
他发动它,很快没入风雪。
排气管怒吼着留下一地狼烟和雪雾。
也许是烈焰,混沌,遗憾。
总不会是落寞。
*
门发出微微一声咔哒,而后是同样轻悄的脚步。
这很不寻常,神主行走是无声的;更不会是别人,那几个来找他可不会这么安静。
撒迦利亚条件反射要跳起来迎接,又想起自己还在赌气,在小床上蜷成一团不肯转身。
遗憾的是,和姜宵比沉得住气,他注定是要输的。
小孩竖着耳朵听了好久,半点心跳呼吸声都听不着,发现自己根本没法确定祂还在不在房里,还是忍不住翻过身——
正好对上神明洞察一切的蓝眼睛。
生气的小河豚顿时瘪下去,挫败地爬起来盘腿坐好,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和他此刻的心一样。
他远比大人更接受不了这种沉默,率先开口:“宵宵……”
喊了这两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如果你是想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姜宵没有寒暄或者委婉的概念,“没有什么特别的。”
小孩猛地抬起头,先是震惊,而后表情和嗓音一样变得委屈:“他都亲你了!”
“……他没有。”祂忽略了否认时自己的不自在。
“我都看见了。”少年膝行着靠近,捉住祂的手腕,温热的指尖准确无误按在相同的那处,“就是这里——我看见了。”
金光流动起来。
姜宵又一次感到那种怪异的、类似于头痛的症状。
这两个家伙,真是够会给祂找麻烦的。
祂用了和对待地狱之主相同的疏离抽回手,声音没有温度:“不要再谈这个。”
大多数时间姜宵对他都很纵容。但一旦用上祈使句,就是和对任何旁人下达无异的命令。
任性是建立在适可而止之上的,撒迦利亚低下头,揪着自己的手指。
就这样沉默许久,一小团蓝色飘到小孩眼前。
他本来在走神,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跟自己生气,跟另一个自己生气;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它。
男孩还没有很好地学会隐藏情绪,惊愕道:“这是什么?”
“苔丝。”姜宵说,“它的名字。”
撒迦利亚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它是什么?”
“海月水母。”姜宵回答。能省字就省字,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小孩还是头一回对大人感到无奈:其实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水母会发光,还会飞。
全知全能的神主在有的方面意外的迟钝。
无论如何,这只莫名会飞的小水母还是很可爱的,透明的伞体翕动,像盏会飘浮的灯,触手在空气中划拉划拉,绕着他好奇地打转,亮晶晶地一闪一闪。
小孩没忘了自己还在赌气,但忘了自己眼圈红红毫无气势:“这是贿赂吗?”
姜宵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这个词不好听。”
祂更倾向于称之为安抚。
小孩有没有被安抚到不一定,反正注意力是被转移了。
他用手指逗着水母玩儿,引着它飘到左边,再飞到右边。
小苔丝起初还对恶魔怀着本能的畏惧,很快也很亲近起来。
小水母玩累了,停在掌心。撒迦利亚合拢双手,它化作荧蓝光点,欢快地回到神明身边。
“哥哥。”少年仰起脸,“不要喜欢他。”
姜宵收回那些蓝色,也看向他。
祂当然明白,小孩所言的“ta”不会指是苔丝。
“不要喜欢别人。”他喃喃,也是祈求,“等我。哥哥,我会快点长大的。很快的。在那之前,不要喜欢别人。”
“……我知道。”
祂没有答应,甚至没说“好”和“嗯”,而是说“我知道”。
撒迦利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最后一小片光芒也散去了。他攥起拳头又放开,不知道自己抓住了没有。
又过了会儿,姜宵提起另一个话题:“我要回去一趟。”
“回哪里?”小孩立刻反应过来,“神域?”
姜宵点头。
撒迦利亚很泄气:“那又要很久不能见了。”
姜宵难得主动进行安慰:“不会太久。”
“你们多久见一次?”撒迦利亚意识到这个问题太模糊,别扭地补充,“你和……他。”
姜宵很快明白过来,声音沉静:“一个人间年。”
居然还是定时的。小孩刚要嫉妒,转念一想,自己见姜宵的频率高得多。
这局还是自己赢了嘛。
姜宵会用小水母哄他,会答应不喜欢别人,会告知行程,还承诺了会早点回来(虽然原句不是这么说的,不妨碍他这么理解)。
撒迦利亚确信,在祂心中自己的地位肯定高过另一个讨厌的家伙。
他躺下来,自己盖好被子,特意拉到鼻子之上,只露出一双焦糖色的眼睛,看起来很乖的样子。
“哥哥。”他借机得寸进尺,“你可以亲我一下吗?——这里就行。”
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看很多小孩子睡觉前都有的,叫……嗯,晚安吻。”
现在还远不到睡觉的时间,可不见城哪儿还有白天。
他心知肚明这是不会被同意的奢求,还是要说出来。
他要姜宵明白,那个人想做的,自己也要做。
那个人能得到的,自己也要得到。
神明微凉的指尖在他额上轻轻抚过。
像柔纱,也像羽毛。
如果他愿意相信。
那就是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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