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上网课时不用开摄像头、趴在桌上正大光明打瞌睡更幸福的事儿了吧?
佟灵留了只耳朵听老师喋喋不休通假字运用与立意分析,其他感官已然遨游于帝国机器人大战海底怪兽的奇幻现场。
某个时刻,脚下忽地晃了起来。
很快不止脚底,世界的四周都在崩塌。
紧接着他的脑袋被拍了下。
佟灵半梦半醒哀叹,完蛋,肯定是被老爸发现摸鱼——
不对。
佟灵怔怔地想,老爸已经不在了。
他也不是在家里优哉游哉上网课、开小差。
他昔日的同学老师、牧场的员工们,还有老爸,都不在了。
整个不见城,早就成了坟场。
他从深深的哀伤中醒来,双手举过头顶捉住那个把自己脑袋当蹦床的小东西。
小水母无辜地看着他:“啵!”
佟灵从睡得腰酸背痛的沙发上起身,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和苔丝。
“大家人呢?”他问。
小水母的语气变得担忧:“啵,啵啵。”
这个临时的新家成员挺多,之前就认识的姜先生与两名助理不用多提,佟灵记住了孩子气的审判者和机器人似的处刑者,还有之前在防空洞共同逃难的小楚哥哥(虽然不知为何现在对方装不认识自己),以及会变成水母的苔丝。
大家聚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闹哄哄,通常是卡布卡挤兑蜚蜚、卡布卡和审判者一唱一和讲相声、众人一起调戏处刑者,楚情总是端庄地坐在一边笑微微看着他们,苔丝热衷于雨露均沾地在每个人头顶上呆一会儿。
至于姜先生,姜先生大多数时间不在。
但他们所有人都不在。
少年觉得自己早就长大了,可真正的大人仍会将孩子们保护在天真的围笼里,尽力到最后一刻。
佟灵想起梦里的摇晃,环顾一圈,发现家里许多摆设也移了位置:“刚才是不是地震了?”
小水母晃了晃伞体当作摇头,又想起什么,试图用触须拽住佟灵的手。
佟灵不明所以,苔丝不得不变成人形,重新拉着他往窗边去。
这回佟灵不需要再多问,血月下那个茧一样的东西不见了。
那里面是什么?它去了哪里?
离席的大人们是不是都去处理它了?
不会有人回答。
小姑娘个子不够高,双手扒着窗框使劲儿踮脚。
少年把她举起来,听见小的那个在看见外面景象后轻轻抽了口气。
苔丝转头:“啵?”
佟灵忧伤地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可能还没你多呢。”
苔丝迟疑了下,摸摸他的头发。
佟灵笑了:“你这是在安慰我吗?谢谢。”
苔丝绷着小脸,一本正经。
佟灵从前也总被别人摸头,被老爸,被牧场看着他长大的员工们,被小宁老师。
现在,连三岁的小朋友也来宽慰他了。
少年的目光移向月亮,它是黄是红,是缺是盈,总安然地挂在那儿。人间的生死离别、天翻地覆都不能撼动它。
他受了姜先生和其他人许多庇护,也想为他们分忧,可不知能做些什么,趴在窗边叹了口气:“其实现在这里就只有我和你是人类吧?他们好像都是很厉害的神仙什么的……”
他看了看小姑娘身上环绕的光芒,修改措辞:“不,现在只有我是了。”
苔丝用不符合年纪的怜悯眼神看着他。
佟灵意识到,在这样坍塌的末日中,身为人类的多愁善感成了最大的弱点。
因为只有他一人还会为生命逝去与命运畸变而悲伤。
少年先下手为强反过来摸摸小姑娘的头发,思绪和视线一同飘向远方。
老爸,会不会还活着呢?
还有许久未见的小宁老师,现在又怎么样了?
*
具现的梦魇,是无法用语言完整描摹的。
那尊奇诡的血肉庞大得几乎顶天立地,身形根本不是以逻辑支撑的交织,骨骼时而□□,时而软得像水,仿佛无数山峦在它身上扭曲,每一次蠕动、前行都伴随着大地的哀鸣。
它如此丑陋,畸形的巨型躯体背后却有对小小的蝶翼——半透明的斑斓花纹,灵动而轻薄,在血月的照耀下泛出柔和的光泽。
蝶翼上有层粘腻而光滑的薄膜,尽管它已经破茧,仍带着蛹的一部分,彰显着尚未进入完全体的事实。
这对蝶翼太小了,当然不可能支撑血肉之躯飞起来,也起不到什么装饰性作用。
它的身体和翅膀比例不和谐得要命,像个随手插在城市遗骸上的孩童玩具,荒诞到可笑。
在“银色山泉号”和不见城城中心肆虐的藤蔓也好,于海洋馆中伪装蛰伏的章鱼也好,都算得上“植物”。
植物是为了保护和供养茧。
而自茧中化出的,则是蝶。
虽然这蝶长得抽象了些。
外貌不是问题,问题是它当真如新生的婴儿般无知懵懂,没有成形语言,没有自我意识,凭着本能横冲直撞践踏着对它来说如同玩具屋的城市,呜呜咽咽,不知是在呼唤还是寻找。
渎神会一直以来企盼的、可以引领开辟新世界的“神明”,就是这副鬼样子。
也不知那些为了它前赴后继自愿献祭的教徒们若能亲眼目睹,该作何感想。
然而再怎么怪异,总能有人欣赏得了。
在它“肩膀”的位置,有个远远看去米粒大小的人形。
双腿的一半都陷进流动的血肉中,他丝毫不觉得脏污,充满赞叹地看着这具怪物:“你来了。你果然如我想象中一样气派。”
怪物“呜”了一声。
对它来说挺高兴地应答,事实上发出的强大声波直接震碎了脚边一间体育馆。
他也差点儿震晕过去,赶紧捂住耳朵:“哎哎,小点儿声。”
怪物抱歉地闭上嘴,尽管那不过是血肉堆砌中一个临时形成的裂口,称不上真正的“嘴”,随时可能在身体的其他角落重新张开,或者同时出现不止一张。
它的五官皆是如此,不断游移、变形,并不会固定在某处,整个身体都在违背规律地重组、生长。
它是一滩烂泥,世界于它而言也是同样。
刚刚孵化不久的异神已然显出极强的破坏力,所到之处不仅房屋建筑多米诺骨牌似的倾塌,更可怖的是所有生命都会被吸干——人类早已被转移出不见城,但还有太多太多被留下的动物,不被在意的植物,乃至无人问津的微生物——它们现在全都成了异神降临后的第一顿美餐。
一具具干瘪的骨架,一丛丛枯萎的植株,倒在它拖曳过的糜烂血痕中。
可它还是饿。
不够。不够。不够。
它们太稀薄,太单调,不够让它饕餮一番,没办法给它提供苏醒后最空虚时刻所需要的能量。
它好饿啊。谁来帮帮它呢?
大多数物种初生时都在寻找某个亲密存在,它虽是茧生,依旧承袭了这种本能。
它迷茫而无助,想着那个存在。
「母亲。」
为什么我来了,您却不在我身边?
「母亲……」
您不期待我的到来吗?
「母亲——」
我想要找到您。我会找到您。
异神生来拥有极为强盛的精神力,它没有学会控制,那同它一样混沌的精神力肆无忌惮地流窜,成了污染。
被月亮染红的夜空此刻多出一抹倾斜的蓝,连带着天际一同下沉。街道仿佛被液化,万物的影子疯长,死去的城市坠入意识沼泽,从现实剥离开来。
幸好现在城中已经没有高智力种族,否则在它精神力的扩张下,不知会群魔乱舞成什么样子。
他其实也有点儿受影响,揉了揉胀痛的额头,无奈道:“嘘,嘘,你会找到‘母亲’的,不用这么着急。”
他在它出生前就一直陪着它,异神现在看得见的活物同样只有他,也就雏鸟似的全心全意给予信赖:“呜?”
他微笑:“我答应过会一直陪你,当然也会陪你找到‘母亲’。那么,我们先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这样你见到‘母亲’的时候,就可以做自我介绍了。”
“呜!”它有名字的。只不过两脚兽发不好那个音罢了。
“好吧,那总得翻译成我说得出、听得懂的语言吧?”
“呜,呜……”
他想了想:“就叫‘谜柩’吧?”
“呜?”
他毫不介意地,甚至是怜爱地拍了拍它的肩膀:“很合适哦。”
因为,你就是注定装下整个世界的灵柩啊。
旧世界的终焉与新世界的诞辰,正握在你的手中。
异神非常高兴。就像他说的,它有了一个名字,等找到“母亲”的时候,就能立刻表明自己的身份了。
“母亲”一定很想见到它吧?
它会找到“母亲”的。
山一样的血肉躯壳游荡在比坟场更死寂的城市,他有一搭没一搭陪着谜柩聊天,好让新生的异神不至于因迷惘而焦躁。
某个角落传来轻微的响动。
谜柩还不适应外界的声音,十分不安,这不安在它身上转换成为暴怒,像个被吓到的孩子那样不管不顾把手边拿得到的任何东西砸向声源。
被它轻易拔起的信号塔摔散在商店街上,噼里啪啦倒下更多,堪比连环鞭炮的响动让它接连受到更多惊吓。
眼看着谜柩要把地面挖穿,他连忙安抚:“没事的,没事的,他们不会伤害你。”
异神的“头部”显出一对相近的裂孔,那是它在观察他的样子模仿出的“眼睛”,只不过只有眼眶,还没捏出眼球的形状。
它用这对空洞的“眼”将信将疑地看向他。
他离它很近,以至于那悬在头顶的深渊仿佛随时会把他吸进去。
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谜柩就只是幼儿心智,谁陪伴它,谁保护它,它就会听谁的。
所以他镇定道:“你很厉害的,没有人能伤得到你。更何况……”
他瞥向已然被砸得稀巴烂的商店街,优越的视力足以看得清那只倒下的垃圾桶又动了下。
“就是只老鼠而已。”他轻笑,“好啦,走吧,你不是想去离月亮近一点吗?我知道有个地方……”
待顶天立地的怪物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老鼠”、再度向前走,垃圾桶的盖子打开,小心翼翼钻出两个人影。
还好这垃圾桶放的都是可回收材料,否则不敢想象这么久没人处理得什么味儿。
灰头土脸的少年把藏在更里面的小姑娘接出来,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好可怕,这就是姜先生他们在对付的怪物吗?也太吓人了……怎么能长那么大啊?”
苔丝跟在姜先生身边的时间比佟灵久,见过奇形怪状的怪物们更多,反而比他还淡定点儿。
两个孩子在榆盛苑等了很久,没有一个大人回来。佟灵不知外面究竟是什么局势,担心父亲,决定返回童话牧场寻找。
起初他不打算带上苔丝,榆盛苑有大人们留下的结界,远比在外逃亡安全得多;直到走出去几条街后发现了一直偷偷跟着自己的荧蓝光团。
好吧,可能在小水母眼里,他才是那个需要被盯着、被照看的“孩子”。
城市主干道被毁了大半,佟灵艰难地辨认回牧场的方向,却因制造出的杂音正面对上怪物。
他的心脏差点儿跳出来,情急之下把苔丝和自己塞进垃圾桶里,金属材料将周遭所有的动静成倍放大,远比海啸、地震、火山爆发叠加起来还骇人,异神毁天灭地的能量令他绝望。
好在没过多一会儿它就消停了,并且离开此处。
佟灵想起血月的映照下,怪物身上有一团小小的、人形剪影。
那是它的军师吗?
它的行动听他指挥吗?
那它的撤离是不是也来自他的吩咐?
自己和苔丝逃过一劫,是不是也要感谢对方?
少年领着小姑娘继续找路,心思还停留在方才亲眼目睹的一幕。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
不然,怪物肩上的人影,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小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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