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三岁那年的春天,周府来了一个蹊跷老道长。
此人看上去已年逾花甲,霜色长发用一枝枯藤随意挽着,眼角纹理如沟似壑,胡须飘逸,一双眼亮得惊人,如有洞世之术。虽形容消瘦,行动间却不失矫健,步履轻巧,正路过周府朱门。
春深,正是桃花压枝低的时节,周府东边一枝桃花却出墙来,空中袅袅一纸鸢。老道略作思忖,青衫广袖扣上铜环,他捋捋胡须:“老夫只讨一碗水。”
小周允正随母亲叶青岚在院中玩耍,指挥小厮扯着风筝线,稚声稚气喊道:“再高些。”
叶青岚瞧见来人,差丫鬟舀了满满一瓢梅子汤,又将老道长的水葫芦灌满。
周允也被乍然出现的老爷爷抢了心思,不再管天上的纸鸢,静静盯着看,只见老道长饮罢长叹:“夫人心善,甜水沁煞,欠您一因果,夫人若是不嫌弃,可容老夫为周府卜上一卦?”
叶青岚颔首一笑,悉听其便,把道长往亭子里请,静候一旁。
老道从袖中取出三枚锃亮铜钱,正要占上一占,却见身下跑来一童子,软糯小手正牢牢攥着青衫一角。
道长低头,周允中气十足地说道:“老爷爷,给我看看可好?”
叶青岚上前阻拦:“允儿,来娘亲这儿,切莫打搅道长。”
老道长却是哈哈一笑,道一句“无碍”,顺势把小团子抱至石凳,却无意中瞥见了周允左耳后的那枚朱砂胎记,不禁面色一冷。
道长继续占算,铜钱竟在石桌之上跃动而起,生生裂成两半,他倒吸一口凉气,神情郑重:“夫人,不足为外人道也,还请携令郎引至私密处,在下一一奉告。”
叶青岚一脸狐疑,却也还是照做,邀人进了屋里,落座后又清退下人,只见道长紧眉捋须,便问道:“莫不是凶兆?”
道长看着坐在娘亲怀中的小团子,忡忡开口:“这孩子,可是向那碧霞元君求来的,生辰在除夕?”
叶青岚一听,此事竟被说中,更不必提与周允相干,顿时急张拘诸,忙问:“与这孩子有关?”
道长长长吁叹:“元君垂慈,袖漏桃枝,童子乘爆竹惊雷而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1】,容止出众,聪颖非凡,奈何暮春三月,东墙桃夭破墙而出,耳冷心灰百不闻【2】,命薄如纸,克六亲,十岁必夭!”
此话一出,叶青岚面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一个不注意,周允从其怀中滑至地面,仰头道:“娘亲,我想去放纸鸢。”
叶青岚手抖身颤,摸摸周允的头顶,柔声细语:“去吧,当心些,莫要摔倒。”
说罢,周允便跑出门去,这纸鸢一飘就飘到了傍晚。
日落西山,周四海从铺子回来了。
“胡吣!”周四海竖眉冷喝,自带一股肃杀之气,“哪里来的江湖骗子,竟连这等胡话也敢乱说了?造口业事小,也不怕反噬!”
老道长叹一口气:“老夫分文不取,谈何行骗!愚昧啊,愚昧啊,可怜这可爱小人,明明有法子活下去,唉!”
叶青岚连忙上前,语气哽咽,眼里还带着下午哭过的痕迹,说道:“还望道长老前辈指点迷津。”
道长细细说道:“即日起,四时八节烧纸人替灾,不过生辰,熬过及冠,取字‘不然’,方得一线生机。”
于是,这周府便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祈愿,春分彩纸人,夏至青纸人,秋分金箔金箔剪影,冬至研磨画黑白二仆。于是周允也就在这一个接一个的纸人中,顺利长到了六岁,却未曾想,这一年噩耗接连而至,祖母离世,胞妹夭折,娘亲难产而亡。
不知哪里传出来,大家都知道了周允克六亲,扫把星,童子命,他在漫天纷飞的流言蜚语中安安稳稳过了十岁大关。一眨眼,周允及冠了,正式成为“不然”,周不然背负着三条人命,大步走到了二十岁,贤达五年的腊月二十。
而在这天,周四海也果真说到做到,送了两个模样清秀的姑娘到东园里。
周允不抬一眼,只喊一句“来兴”。
来兴到他跟前,唯唯诺诺开口:“少爷,老爷特地说了,要是还像之前那样,就把我扔出周家。”
周允转着一黑一白的棋子道:“究竟谁是你主子?”
来兴五官皱作一团,看起来像是没了法子,快要哭出来:“少爷!奴才打小跟着您,在府上长大,也离不开少爷了!”
周允放下手里的棋子,抬起头来看向屋子中央。
只见两个姑娘都低着头,含羞带怯,他不带一丝温度地开口:“走吧,钱少不了你们的。”
说罢,二人却是谁也没动。
周允一拧眉,索性走到二人面前,只见两个姑娘含羞带怯,大气不敢喘,他驻足片刻,便径直出了门,这一出门就再没回来。
周允在冶铸坊待了四天,和冶坊兄弟们吃一样的饭,住回他住了四年的小屋子。
十二岁那年,周允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学堂,李先生上门劝了三遍,周四海气得抄起笤帚打他,最后笤帚在手里举了半天,还是没落在他身上。
从那时,他一头扎进了自家的冶铸坊,这一待就是四年,平日多待在坊里,至十六岁才彻底搬回了府上,却没再念书,而是子承父业,做起了铁锅,十八岁时,他铸的锅已经声名鹊起,相熟之人见了周四海都要说一句:“少坊主青出于蓝胜于蓝,周坊主该放手哩。”
如今又住回作坊,周允很快就适应过来。
周家的冶铸坊在皇城郊边,占地广阔,背靠一条可通航的河流,除了旱季,作坊运输原料和成品多靠这条河走水运,如今河上一片安宁。
整个作坊被高大砖土墙围着,核心区域是十座高大坚炉组成的高炉群,由巨大砖石砌成,形似巨塔。数个烟囱吐着浓烟,数名鼓风匠和牲畜正拉着木风箱,把空气压进炉内,另一些炉工正踩着脚手架,从炉顶投料。尽管身处寒冬,可在炉光照映下,棚屋热气腾腾,工人汗水淋漓。
炉前,老师傅一声令下,浇手们用长铁钎捅开出铁口,炽热白亮的铁水泄出,流进耐火泥塘,热浪滚滚,最终汇进泥范内部的锅具模型。
稍待冷却,清砂匠们小心敲碎已被烤干的泥范,露出暗红的铁锅毛坯,另一些工匠,便迅速用锤子和凿子清毛刺。
一时间,煤烟和金属灼烧味混作一团,云雾缭绕,人声风声、锤击声水流声,声声入耳。
场院一角,铁矿石、煤炭、木炭、石灰石等堆积如山,另一侧,准备出货的成品铁锅叠放整齐,正等着被装上货车。
而在大棚屋东南边的的小棚屋下,有一挺拔男子。
他身穿一件墨色粗布坎肩和长及小腿的软牛皮围裙,手臂上系着一对套袖,下身棉裤利落扎进厚猪皮靴子里,神情专注,正围着铁砧,用铁锤反复捶打锅坯,叮叮当当,额头已是汗涔涔。
来兴又来喊人:“老爷已经遣了那两个姑娘,少爷,您就回去吧!”
周允抽出空来,侧身说道:“再有一日我便回府。”
周允做事时向来不喜人扰,于是来兴道便拿着准信乐呵呵走了。
他放下锤头,又脱下围裙套袖,手臂一横把额头上的汗擦干,去了账房。
“少坊主。”账房先生起身让座。
周允摆手:“章老,坐。”边说边在另一张桌前坐下,拿起手边的账册翻阅起来。
厚厚一沓,记着作坊这一年的各项成本支出和出货量云云。这几日过来,他已经翻了一遍,今日复阅,看得细致,将近半晌过后,天色沉沉,屋外响起用饭的号子,周允阖上账本,眉头微蹙,搓了搓右手掌心的茧子,与章老一同出了门。
他未用饭,径直去了马厩。
路上迎面过来一匠人,和蔼可亲,周允率先开口:“师父。”
叶丛问:“这是要走?”
周允:“嗯。小棚屋那口锅还有劳师父打磨。”
叶丛笑道:“你去便是。前几日珠儿回来还嚷着,临近过年,铺子那边也忙起来了。”
周允应声:“年底要辛苦些。”随后作揖道,“师父,待年后,我再登门拜访。”
叶丛招招手:“走吧走吧。”
周允扬长而去,快马到了铺子,店已打烊,周允直接进了后院的账房。
叶文珠正加班加点理账,见周允过来,粲然一笑,两个酒窝甜似蜜:“表哥。”
周允点头示意,便要出这大半年的账册看起来。烛光幽幽,算盘珠子滑动,账本翻页,二人互不打扰,各干各的。
这时,叶文珠突然开口:“表哥,今日李厨头来过,指明要一口你做的锅,你可知道了?”
周允兀自看着账本,头也没抬,问:“李聿的祖父?”
叶文珠停下手里的动作,珠子声响顿时全消,房内一时间针落有声,叶文珠甜甜笑道:“是呢,李厨头近日收了个女徒弟,听说是钊掌柜新认的义女。又是做师父又是做祖父的,自然要送个见面礼。”
周允问:“他说什么日子要用?”
叶文珠:“只说尽快,年前最好,别的倒没说什么。”
周允不再说话,算盘声响也再响起来,不多时,叶文珠打着算盘再次开口:“今日我见那钊姑娘,真是人如其名,钊柔钊柔,是个伶俐美人儿,听说她之前在金鼎轩做厨役,能得钊掌柜这样八面玲珑的人物喜欢,想必有些过人之处,改日我可要好好问问李聿,他这大姐姐究竟是何来头。”
“说起李聿,怎么好些日子不见他了?他找你下过棋?”
“表哥?你怎么总是不说话?”
叶文珠正欲再次开口,只见周允轻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搁下账本起身道:“明日我再过来。”
【1】引自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篇》。
【2】引自苏轼《赠孙莘老》。
【3】本文对冶铸作坊以及制锅工艺的描述并不专业,仅做介绍。参考文献:宋应星《天工开物.冶铸篇》、潘吉星《天工开物校注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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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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