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秀秀在成为李三一的弟子后,也正式确定了自己的大名。
尽管只是一个义女,但李守常还是给出几个不错的名字备选,最后钊虹帮着选了“柔”字。
李守常文绉绉解释:“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1】。”
钊虹一巴掌拍上李守常的手:“净在这儿卖弄风雅!”
李守常轻咳一声,又说:“刚柔并济,以柔克刚。”
秀秀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是句好话,于是心一横和胡家的童养媳王秀秀割席,摇身一变成了钊柔。等她再走进金鼎轩的后厨时,管事婆子也要挤着假笑称一句“姑娘”。偌大的后厨,在这短短几日里,竟只有李三一还叫她“死丫头”了。
老头端锅几十年,早就被油烟浸透,近几年才渐渐放手,却依旧对厨艺有着近乎偏执的严厉。
“死丫头,厨房就是先学挨骂,再学拿刀!”
“厨房不是闺房,是战场!灶就是将军,锅就是盾牌,勺就是士兵!”
“今日我勉强让你碰刀,丝儿要细得能穿针,片儿要薄得能透光。练去吧!”
秀秀低声嘀咕:“切坏了没法用,岂不是太浪费了?”
李三一:“切完自己吃光,何谈浪费?”
秀秀目不转睛看着一筐萝卜,暗叫不妙,老实切菜。在吃了两天萝卜后,秀秀悄悄试探:“师父,什么时候能端锅啊......”
李三一睨一眼案板,冷哼一声:“切菜就想切菜的事儿,整天想着一口吃成胖子,当心越吃越瘦。”
秀秀纳闷老头怎么比之前还凶还严,心里犯怂,讷讷道:“换着菜练,练得更好。”
李三一看一眼秀秀肩膀,安排一个小厮去拿来两块肉,又命令:“黄瓜猪肉混着练,猪肉切片切丝,黄瓜切蓑衣。”
秀秀一双杏眼弯成月牙泉,连忙道谢:“谢谢师傅!”
李三一负手而去,那小厮便凑过来,低声问起秀秀:“你是如何入了掌柜的的法眼?”
秀秀睇他,这小厮正是不久前新来的,那日见他端笼屉都费劲。
小厮又道:“你这下倒是麻雀飞上枝头便凤凰了,为何还要来做这灶下养的?”
秀秀拉起一根刚切坏的黄瓜,看了看又放下,轻叹一口气道:“今日掌柜的看我喜欢,明日的事谁又说得准?”
小厮抄抄手,嗤笑一声:“做了小姐就是不同,这般清高了。你可知道多少人想学李厨头的手艺呢?我连着求了几日,他连个正眼都不给我,小姐一来,倒是直接开上小灶了。”
话音刚落,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吼:“又偷懒儿!这么些活儿是想留着给我干呐?”管事婆子正欲拧上小厮耳朵,却是连耳朵边儿都没碰上,就让这小厮瑟缩跑了。
婆子乜着正在练习刀工的秀秀,一开口嗓音都拐着弯儿:“姑娘可真是勤快人,放着小姐不做,来做起杂役了。”
秀秀垂眼切菜,手上放慢了速度,朝婆子笑笑:“做人不能忘本不是?如今我拜师学艺,日后定离不了咱金鼎轩的后厨,在外头您喊我一声姑娘小姐,在这儿还得我敬您一声大娘,秀秀也稀罕您的关照呢。”
婆子听了这话,脸肉堆起谄媚的笑:“不过一个老婆子,指不准何时就入土了,姑娘这般看得起我,我倒真是羞红了脸。”
秀秀嘴角一咧:“这是哪里的话,大娘,秀秀还得劳请您别再说什么姑娘了,咱们之间又何曾这么远了?在这儿我就是秀秀呀。”
婆子从板子上拾起一根黄瓜丝放进嘴里,笑骂:“你这丫头,就属你嘴甜。忙着吧,我出去看看。”
秀秀“哎”一声,不多时,又切了一根蓑衣黄瓜,这会成功了,她把这根成功的跟之前失败的分开放好,又回头看去,后厨依旧如火如荼,而刚才那小厮正在费劲端笼屉。
金鼎轩过了最热闹的时候,这会儿食客们渐渐少了,秀秀在后厨用了饭便回李府,李三一照旧留在金鼎轩,这几天都是如此,今日也不例外。
当初钊虹说给她安排顶轿子,秀秀连忙拒绝,酒楼与李家府邸离得不远,走回去也轻松,钊虹又说派个小厮丫鬟去迎她,秀秀笑道:“皇城根儿下,还能被人掳了去不成?”
于是这晚,秀秀照常往回走着,待回去她还要先跟李聿识上几个字,这段回府的路是她一天最自在的时候。
前几日大雪,阴面墙角的雪半化不化,到了傍晚便上冻,此时月光清皎,落到雪块上澄澈晴朗。秀秀不紧不慢走着,深呼吸一口凛冽空气,面前白汽起伏伏糊了一脸,她却悠然自得。
行至一暗巷路口,她脚上不自觉加快,走到明亮处,又暗暗松心。
进了李府,秀秀先在偏屋小廊厅待些时候,搓搓手捂捂脸,待身上暖和些,红脸蛋又转净色,她才进到正屋去。这几日,钊虹都在前院待着,修修花枝儿或是看些话本子,待秀秀回来,娘俩说点儿闲话,才又回后院。
等这边散了,李聿也被李守常检查完功课,二人便又凑到前院的书房。
秀秀到书房时,小厮正在廊厅候着,李聿已经在书房,闷不做声,秀秀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李聿丧丧开口:“文章做得不好,被我爹训了呗。”
秀秀抿抿唇:“李先生是要严格些的。”
李聿走到桌前,兴致不高:“往日教你的,可还记得?”
秀秀已经开始提笔,一笔一画,一家人的名字便出现在纸上,字不算赏心悦目,却还算规整。
李聿自言自语:“今晚学什么呢......”紧跟着灵光一现,“有了!教你别人的名字如何?反正日后总要往来认识的。”
当李聿字正腔圆说出“叶文珠”三字时,秀秀没忍住笑了,问:“这又是谁家的好姑娘?”
李聿挠挠头说:“她是周家铁锅铺子的账房,同我一般大。”
听他这么一说,秀秀对上号,问:“是脸上两个酒窝的姑娘?”
李聿眼睛一亮,点了点头:“秀秀姐姐,你见过她?”
秀秀微微一笑说:“昨儿师父带我去周家铺子选锅,同叶妹妹说了两句话呢。”
李聿一扫刚才的阴霾:“她还是不然兄的表妹呢,十二便到铺子帮着打理账房了。”
秀秀问:“不然兄,就是周允?”
李聿点头:“是啊。”
秀秀比着葫芦画瓢,李聿写一笔,她跟着写一笔,姐弟俩边说话边写,她随口一问:“你与周允很是相熟?”
李聿:“我们俩是弈友。”
秀秀手上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她接着提起手腕,问:“弈友?”
李聿解释道:“就是下棋,我们俩经常在一起下棋。”
秀秀跟着在蝉砚里蘸了一笔墨汁,小声说:“原来如此,是我没见识了。”
李聿:“这算哪门子没见识,如今不就知道了?下棋而已,改日我带你去他府上,叫你好好看看。”
秀秀笑笑,不作回应,又问:“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李聿手上停了下来,支支吾吾:“就......离得不远,就认识了。”
秀秀应声,最后一笔落下,除了刚才那一点洇开的墨汁,字不算难看,看着看着,她眼前当即浮现出那个酒窝姑娘,扭头看李聿一眼,秀秀会心一笑。
可紧跟着,脑子里又出现深赭色长袍上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恍惚间,耳畔好似也响起一声惹人厌的响指,她秀眉微蹙,垂下眼睫,转而神色如常。
随后暮鼓声起,李聿又带着她写了几遍,见秀秀记住了,这才肯放人回房。
秀秀的园子挨着李府的小花园,名为锦心园,虽然不大,却十分精巧,凉亭小池,怪石花草,一应俱全,只是冬季花草萎靡,多亏几枝梅花添香添色,锦心园才稍带“锦色”。
秀秀不习惯被人伺候,自己也能干活,加之大多时间不在府上,园子用不着太多人,锦心园只安排了两个个丫鬟,一个叫翠鸾,一个叫红莺,都是跟着黄鹂伺候钊虹的,如今被派到这边来。
这会儿姐俩已经备好热水等着,见秀秀回来,迎上前:“小姐,哦,不,”翠鸾一手拍上嘴,又改口,“姑娘,热水已经备着了,要沐浴吗?”
秀秀笑笑:“说过多少遍了,你俩在我前头不必如此拘谨,我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用不着人伺候,你俩来这园子,就当是给我做个伴儿,咱们姐妹相称才是那个理儿。”
翠鸾、红莺二人异口同声:“这怎么行?”
翠鸾又慌忙道:“姑娘别折煞我俩了。”
秀秀眨了眨眼,看向二人,语气低沉:“那这园子里,我岂不是连说个话的都没有了?我待你们是姐妹,你们却待我是主子,真叫人寒心呢!”
翠鸾咬咬牙,诚惶诚恐:“姑娘,是我们考虑不周到了,您不拿我们当仆人,还要拿我们当姐妹,我与红莺高兴还来不及,只是...该伺候还是要伺候的。”
秀秀见二人松口,其余的便也不再勉强,只握住两人的手笑说:“两个好姐姐,我实在不习惯旁人帮我沐浴,这事就让我自己来吧,叫人看光了身子,我真真羞死了。”
听见这话,几人相视一笑,翠鸾红莺双双退下,秀秀自己宽衣,坐进浴桶里。这辈子她不过用了几回这桶,便觉得离不开了,泡在温热的水,一天的乏都解得干净,人也犯起困来,她简单洗过,换上小衣便躺下,迷迷瞪瞪在脑子里过了一边“叶文珠”三个字,琢磨着明晚应该要学“周允”二字如何写了。
【1】引自老子《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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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钊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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