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禁军进府时,周若禾已在正堂等了一夜。
重甲行军的脚步声,像是行走的闸刀;还没到跟前,便足以让人生畏。
森森铁甲,一会儿便填满了整个院子。为首之人?房?大开,便举手示意身后禁军止步;只他一人步入正堂,觑着眼打量着座上的女人。轻蔑地行了个礼:“越王妃,皇上有请。”。
周若禾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初秋时节,此前还滚烫的茶水,现已寒凉苦涩,难以入口。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杯子,扶案起身;身体因久未活动而异常僵硬,强撑着向外走去。走至?外,?方姑姑端着一碟果子被拦在檐下 。
周若禾停下,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王妃...”方姑姑想要冲向前去,却被禁军拦下,只能绝望嘶哑地哭喊。
周若禾走至院中,抬头看了看天空。春日的阳光倾泻在她身上,那耀眼的阳光似要熔了她,她却还是没有一丝暖意。
每走一步,两侧的禁军便涌了上去,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那一抹纯白,直至再也无处寻。
第一章
两年前,周若禾还是蜀地一乡野村妇。
也是一个春日暖阳,田间山花斑驳,人住处炊烟袅袅。正值晌午,周若禾还在田里锄着地。今年立春早,她想着这几日把秧苗地刨出来,早点播种育苗。抬头歇口气的当口,远远的看见一人行色匆匆,刚想低头继续干活,那人一边跑一边喊“若禾,别干了,快回家。”
“有人找你。”
说着便来到跟前,原来是村里的里正。一边弯腰一边喘着粗气。周若禾想不出什么事值得他这样着急。这个村没几个人,外人也少有。
“谁啊?”周若禾一边锄地一边问道。
“县衙里来的,三个捕快陪着一个公子。”
周若禾停止了动作,瞬间便把自己前世今生想了个遍。
十七年前,在外给人当奴婢的春红,突然带着一个孩子回到了大桥村。回来的第三日,一场风寒便要了春红命。临死前,春红把孩子托付给了村东头的刘大娘。从那时起周若禾便与刘大娘相依为命。五年前,刘大娘去世,家里便只剩周若禾一人。
对于周若禾身世,村里流言没消停过;有说周若禾爹是个钦犯的,也有人说周若禾是千金小姐,说是春红被主家老爷看上,主母进门后被赶出门的。
周若禾拿起地上的箩筐便跟着里正往家赶。沿着田埂往家走,走到半路才想起,慌得锄头忘了拿。她纠结着要不要回去拿,又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县里来的老爷;她想起村里的流言,因为流言,她都快十九了还没有一个说亲的。县里的捕快,心想“不会真的是啥钦犯之后吧”。
暖阳春日,田野间山花斑驳,人住处炊烟袅袅。大桥村总共才二三十户人家,稀稀疏疏坐落在山坳间。周若禾家在最东边,土坯茅屋被一树梨花几颗翠竹掩映着,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宁静美。
到了自家院门外,周若禾隔着栅栏,望着院内身着公服手拿快刀的捕快,吓得头也不敢抬。
“大人,人带到了。”里正小跑上前在栅门外拱手道。
里正说完站在了边上,周若禾一下没了遮挡,心跳快到全身麻木,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朦胧不清。
“你就是周若禾。”年长的捕快问道。
“是。”周若禾轻不可闻地回答。
“跟我来吧。”
进了院,两边人散开来。院内,一间坐北朝南的土墙茅屋,屋檐下放着一双破旧布鞋;东侧稍矮的是一间篱笆围成的柴房,柴房篱笆上挂着几把干菜。屋后是一片竹林,门前挨着篱笆栅栏有一棵长了二十多年的梨树,树下设一石桌。正值花开时节,一树梨花如积雪;风一吹,落英缤纷,雪落一地。
桌旁竹椅上,一白衣公子飘逸俊朗;面如白玉,形如青松,逸气如竹。起身掀起一身梨花雪白,拭去衣上落花,头上发带随风飘动,公子笑得如沐春风。
周若禾的心彻底停止跳动,看得呆呆的,忘了动作。
“他们吓到你了?。”
“今晚还要赶回城里,我只能长话短说。”
周若禾再次呆住,回头看了看身后,身后是柴房,空无一人,这才确定是和自己说话。
“我是你的兄长,周若霖。十八年前,叔父,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因急事回京,你当时体弱,只得把你留在青阳。后来青阳闹了瘟疫,城里缺药少食,照顾你的婢女春红把你带到此地以避瘟疫。她离开时留信的捕快也因瘟疫去世,没曾想从此音信全无”
他突然走至身旁,抬手在她头发上轻抚了一下,拭去了她发上的野草枯枝,看着她满眼温柔。周若禾却恍惚在梦中无法回神。
“去年,叔父好友上任青阳县令。几经查访,才查到春红的去处。这才找到你。”
话落,一阵长久的沉默,拉回了周若禾的思绪。周若禾看了看周围,不知何时,院里只剩他们二人。周若禾不知道找什么来佐证自己没有听错。她揪着手掐了又掐,全身麻麻的,根本感觉不到一点真实的疼痛。
“你收拾一下,我们今晚赶回城里,明早启程回家。”他再次出声,让周若禾确定此前不是幻听。
周若禾看着他也不像骗子,心跳慢慢地稳了下来,全身开始回血,声音也不再朦胧。院外的嘈杂声,家里的鸡鸣,树上的鸟叫,竹叶风动沙沙声,世界不再朦胧。
“可以…等我给婆婆和娘上个坟说一声吗…”周弱禾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爹还没找到,娘却不是娘了。
“可以。”他满眼温柔笑意,惹得一地梨花。
大桥村后山,两座低矮的坟墓前,油菜花开得金黄,蜜蜂迎来送往。
微风拂过,似有女人在哭泣低吟。
“婆婆,我找到我爹了,以后你就放心吧。”
“娘……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娘。”
回来,周若禾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就已收拾干净。家里值钱的带不走;两块水田三只鸡,与里正说了,留给隔壁出门走亲戚的娇杏。余下便没什么值钱的,床铺是稻草铺成,桌子是竹子编制,能带走的也只有一身粗布换洗衣裳。
收拾妥当,周若禾怯怯地跟在周若霖身后。走出山坳,出了大桥村,行至大路,见四五匹马在路边悠闲吃草。
“公子。”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俊朗小斯对着周若霖抱拳道。
“回城。”说完又回头对身后的周若禾道“若禾你坐马车。”
“好。”周若禾应道。
等小厮赶着马车前来,周若禾手脚并用翻上了马车。她不知道,身后周若霖的手,没来得及伸出,也没来得及收回,只得在空中攥了攥拳头收回。
上了马车,周若禾直挺挺地坐在车厢里,从车窗内窥视着车旁马上的周若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往青阳县城驶去。
进城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到了客栈,周若禾才发现那两个捕快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一行人只剩他们与小厮三人。
“今夜都累了,我让小二把吃食送到各自房里去,其他的明日再做打算。”周若霖一边上楼一边说。
店小二拿着灯在前引路,打开了右侧第二间房门,点亮屋内的灯后退了出来。
“客官,有什么需要你招呼小的就行。”说完便又进了第一间房点灯。
“你先歇息。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需要和我说。”
“嗯。”周若禾抱着自己的包袱糯糯地回道。
进了屋,周若霖长便从外把门关上。
屋内烛火摇曳,虽看不太清,但在周若禾眼里却是说不上的豪华。回头看门外已经无人,她上前关了房门,这才敢上前抚摸床上烛光下流光溢彩的被子,光滑柔软,香软异常,自是家里的稻草铺成的不能比。
“隔壁小姐的吃食先送到我房里来,不可随意打扰她。”隔壁传来周若霖的声音。
“小的知道了。”
“客官你先歇息,小的告退。”
周若禾躺在床上,看着帐上的烛影,一切仿佛是在做梦,她闭上眼,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朦胧间听见周若霖的声音。
“若禾,在吗?吃饭了。”
咚咚咚…周若禾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起来开门。
“对不起,我刚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边开门一边道。
“无妨,无事就好。”周若霖端着一个木盘,一脸温柔。
“今夜先将就一下。”说着便把木盘递给了周弱禾。
“吃完不用管,等明日我叫人来收。”
“嗯。”
“除了我叫门,其余的都别开。”
“嗯。”
说完便把周若禾的房门从外关上。听见隔壁关门声,周若禾才回过神来。
木盘里,一碟红烧肉,一碟清炒油菜,一碗米饭。不消细看,只闻味道,周若禾就咽了几次口水,她记得上次吃肉还是年前冬日去河里摸鱼换的一斤猪下水。
不到半炷香,周若禾便吃了个干净,看着吃像还算斯文,看碗碟却似风卷残云不留痕。倒桌上壶里的水漱了漱口,吃了五分饱的周若禾发出一句喟叹“刚吃上一顿肉,就想顿顿吃肉了。”
见架子上盆里有水,洗了一把脸,用帕子蘸水擦了擦身上,又洗了脚,这才脱了外衣睡下。才刚躺下,胃里便翻江倒海起来。慌忙起身,寻视一圈,见床侧窗下有一木桶;飞似的跑过去,抱着木桶就是一顿狂吐。不知道过了多久,把今晚吃的喝的全吐了干净,才止住。
倒了杯水,漱了漱口,在桌旁坐下缓了缓神,刚想上床,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若禾,还好吗。”周若霖声音传来。
“还好。”周若禾立马回道。
“你开门。”
“好,等一下,马上来。”周若禾一边说一边穿衣服。
扶了扶自己的发髻,这才开了门。
门外,一身白衣的周若霖,又端着一个盘子。
“我可否进去?”他脸上是不可质疑的神色。
“可…可以”周若禾对于他的变化有点手足无措,慌忙把门打开,让他进了屋。
“不用关门。”周若禾刚想关门,他就出声。
“哦,好。”周若禾又慌忙把门敞开。
转身见他放下盘子就去推开窗户;月华如昼,窗外一望无际的湖水耀若银镜;屋内白衣郎君也一身清晖,说不出的静谧美好。
“来,过来坐。”他说得似自己屋一般。
“哦,哦,好。”周若禾以前没觉得自己呆,今日却几次觉得自己似木偶。
才坐下,他倒了一杯刚端进来的热茶。
“先暖暖身子。”
“我去厨房看了看,只有一些冷饭,我就随意给你煮了一碗粥。”说着便把木盘里的碗端给周若禾。
“你趁热吃。”
周若禾看着碗里的青菜粥,眼眶热了起来。
“谢谢。”说着便把碗端着遮住了脸,怕自己的样子给人看到。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今日是我考虑不周。”他一脸歉意。
“明日登船前,你与我上街逛逛。看看喜欢吃什么,带些在路上吃。”
“嗯。”周若禾含糊不清地应道。
“你不必与我客气,有什么事情尽管与我说。”
“好。”周若禾吃完放下满口答道。
周若霖看着对面全身紧绷的女孩,似看到十多年前的自己。
他现在的爹娘本该是他大舅、舅娘,叔父本该是小舅。他还在襁褓之中,双亲便接连去世。周父周母心疼他这个外甥,把他抱回家当自己孩子养大。七岁又被叔父接到洛阳读书识字。
七岁那年也像这般局促不安。
临行前,自己还问过叔父,如何判断对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叔父说她右肩有颗血痣,不好确认也不必费心,多养一个人罢了。
想起白日初见的场景,一身朴实荆钗布裙,身型壮实淳朴,常年劳作而黝黑的脸,一副再寻常不过的乡野妇人样。只是脸上那双杏眼格外干净清澈,似炎炎夏日里深山流出的清泉;那两道自然舒展色泽如深黛的眉,带着一丝丝野性和谐之美。正值正午,她脸上浸出些许汗珠,黝黑的脸颊隐约透出淡淡的粉,全身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
也许是血缘的关系,也许是看到曾经的自己,他一眼便确定她是自己要找的人。见她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便忘了世俗规矩,随手就把她头上的枯草拭去。看着院外围着的人,才惊觉自己失礼。回来一路上他都告诫自己,行不逾矩,慎独慎行。
直到听到呕吐声,他才觉得自己考虑不周。等回京后再谈世俗之见吧,现下也没个婢女仆从,太见外只会照顾不周。两人名义上是堂兄妹,该是更近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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