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瑛的丧礼办得极尽哀荣,似乎是在弥补她在世时不曾得到的重视与怜惜。
素白的帷幔取代了府中往日或鲜亮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后特有的味道,棺椁停灵在特意布置出的灵堂里。
谢清裕一身素服,站在灵前,眉宇间凝结着显而易见的悲戚与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
他当众追封楚瑛为侧妃,以侧妃之礼厚葬。
言语沉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将痛失爱妾、悲不自胜却又不得不强撑精神的贤王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甚至还当众落下几滴泪,引得不少仆妇暗自抹泪,感慨殿下重情。
我站在一众妃妾之中,身着合乎礼制的素衣,低垂着眼睑,听着他沉痛的悼词,心中却一阵阵发寒。
若他真有一丝悲恸,为何那夜传来的“保小”命令,能那般冰冷、果决,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楚瑛用性命换来的满堂哀荣与追封的殊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戏码,用以掩盖那夜产房里**裸的牺牲和绝情。
棺椁入土前,谢清裕当众执起盛望舒的手,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凤眸此刻翻涌着未加掩饰的痛楚,以及一种我从不曾见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沉甸甸的信任。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望舒,楚瑛福薄,留下这无依的孩儿。这府中上下,孤思来想去,唯有交到你手里,孤这颗心才能稍稍落地。”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盛望舒,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恳切,“你是他们的嫡母,心性仁厚,处事周全。孤只信你,也只求你,将他带在身边,如同我们自己的孩子一般,护他周全,让他平安康健地长大...如此,也算略慰楚瑛在天之灵。”
我站在素白的人群中,看着谢清裕紧握盛望舒的手,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痛楚与全然信赖的光芒,听着他沙哑嗓音里毫不掩饰的恳切与依赖。
我清楚地知道,他对盛望舒的感情是真的。
无论是深沉的目光,还是那份不自觉流露出的、仿佛她是唯一依靠的脆弱都做不得假。
我想,他是真的爱重盛望舒,视她为灵魂可栖息之所。
可正是这个念头,让一股更深的寒意自我心底窜起,几乎冻结了我的血液。
我忍不住想,一个能对正妃流露出如此真切深情的人,一个看似重情念旧的人,为何在楚瑛命悬一线、苦苦挣扎之时,却能那般干脆利落地吐出“保小”两个冰冷的字,毫不犹豫地牺牲掉那个也曾承他雨露、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
难道他心中的情意,竟也分三六九等么。
盛望舒是心尖上的白月光,值得他倾心相托;而楚瑛,就只是可以随时舍弃、用以延续血脉的工具,甚至死了,也只用这追封的哀荣和几句漂亮话便可轻易打发?
我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只觉得眼前这个我曾觉得“极好看”又“气度非凡”的夫君,内心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幽深难测。
今日是楚瑛,他日,若利益需要,这份凉薄是否会降临到我们任何一个人头上?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素白的衣衫裹得更紧了些。
我看到盛望舒温顺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她屈膝行礼,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渗入骨髓的疲惫:
“臣妾遵命。定当竭尽全力,抚育皇孙,不负殿下所托。”
她伸出手,从乳母怀中接过那个小小的、裹在素色襁褓里的婴儿。那孩子瘦弱得很,哭声也细微。
盛望舒抱着他的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小心。
我看着她们,一个是用生命换来孩子却无缘抚育的逝者,一个是接过重担却未必心怀喜悦的抚养者,还有一个是懵懂无知、未来吉凶未卜的婴孩,心中只觉得无比悲凉。
盛望舒变得更加沉默了。
她接过的是楚瑛用生命换来的、却又注定充满变数的未来。
那双曾经洞察世事、蕴含着无数温柔的眼眸,如今更像是一潭被冰雪覆盖的深水,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都严防死守在冰层之下。
葬礼结束后,众人各自怀着心思散去。
慕容舜华走到我身边,看着盛望舒抱着孩子在内侍簇拥下远去的背影,艳丽的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
她撇了撇娇艳的唇瓣,低声对我说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自信:
“要我说,楚瑛就是自己没福气,身子骨太弱,扛不住这富贵。若是我将来有了殿下的孩子,”她说着,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憧憬地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眼中闪烁着炽热而天真的光芒,“必是我慕容家的血脉,最强健的皇孙!我定能护他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生下来!”
我看着她明媚而充满生命力的侧脸,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楚瑛临终前灰败的面容,以及那满床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
胃里不由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记得盛望舒事后的严令,不得将产房内的真实情况外传,尤其是对慕容舜华这样心思简单、易冲动之人。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悲凉再次攫住了我,让我有些出神。
我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语气干涩地回应:“妹妹福泽深厚,自有上天庇佑。”
慕容舜华只当我是附和她,得意地弯了弯唇角,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般转身离开了。
这时,一片素白的衣角悄然而至。
兰殊走到了我身边,似是觉到了我神色间的异样和恍惚,清澈的眼眸中带着真切的担忧。
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羲和,我瞧着你脸色很不好,可是吓着了?”
我知道,兰殊一向聪慧,或许也隐约感觉到楚瑛之死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我随着她默契地走到花园一处僻静的角落,萧瑟的秋景更添几分凄凉。
看着兰殊清明透亮、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倾诉一切的冲动。
我想告诉她那夜稳婆和太医诡异的眼神,那冰冷绝情的“保小”命令,那触目惊心的血红,以及谢清裕此刻荒谬的深情......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知道了这些血淋淋的真相,除了让兰殊这样原本超然物外的人也徒增恐惧和悲伤,甚至可能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又能改变什么?
这王府里的肮脏与残酷,有我一个人清醒地承受着,或许就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没什么,只是觉得生命无常,有些感慨罢了。兰殊姐姐不必担心我。”
兰殊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并不全然相信我的说辞,但她素来体贴,见我不愿多言,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回到房中,我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边。
楚瑛惨白的脸、谢清裕悲痛的表情、慕容舜华自信天真的宣言、盛望舒沉默疲惫的背影以及兰殊担忧的目光...
这些画面在我脑中交替闪现,最终凝聚成一个无比清晰又令人恐惧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怀孕生子,不是恩宠,是赌命!
赌皇帝的需要,赌自己的价值,赌运气。
楚瑛输了,输得彻底,连性命都赔了进去。
慕容舜华以为凭借家世和强健的身体就能赢,又是何其天真!
我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妆奁前,指尖探向最底层隐秘的抽屉里,在粗糙的木质底板上来回摩挲,很快便触到了一个熟悉的、冰凉小巧的圆柱体。
是那个白瓷瓶。
我将它取了出来,握在掌心。
瓷瓶很小,很轻,瓶身光滑细腻,一种玉石般的凉意顺着我的掌心脉络,丝丝缕缕地渗入,竟奇异地让我那颗惶惶不安、被血腥与恐惧填满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这是出嫁前母亲偷偷塞给我的能延缓子息的秘药。
彼时我虽知前路艰难,却仍怀着一丝或许能安稳度日的侥幸,只觉得母亲忧虑过甚,甚至暗自觉得此物不吉,仿佛一接过,便预示了未来的坎坷与不得已。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将那白瓷瓶深深埋入妆奁最底层,几乎要将其遗忘。
可如今我彻底明白,情意是假,连恩宠都是假,唯有活下去,清醒地、有尊严地活下去,才是真的。
那日后,我便开始在夜深人静时极其谨慎地服用那避子秘药,确保不留任何痕迹,也绝不让第二人知晓。
饮鸩止渴,或许便是如此罢,可这也的确是我在此刻能为自己选择的、唯一的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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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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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瑛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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