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手上还忙着烤肉,眼神里尽是温柔,落在宋晴身上,未曾离去。而饿了大半天的小十三,不怕烫似的,狼吞虎咽地吃着肉。
那夜,二人相拥而眠,盖着夜空,枕着草地。
然而眼下,只有一碗素面。
但宋晴不挑,他乖乖坐在地上吃着。可这面,实在倒人胃口,单一的面条泡在发白的汤水里,有的坨,也有的夹生,或许是面太多没煮好吧,宋晴告诉自己下次要注意。
他艰难地吞咽着,却不知为何犯了恶心,差点吐了出来。好在他反应迅速,低头捂嘴,强迫自己吃下去。很好,已经吃了第一了!宋晴哆嗦着手,喂自己吃下第二口。他象征性地嚼了几下,刚才还一点味没有的面条,现在杂着一大块盐巴,在他的口腔里被咬碎成好几块。
太浓的咸味所造成的刺激,远压过了宋晴的预料,“呕”的一声被尽数吐出。
宋晴不住地跪在地上干呕起来,泪水在眼眶中上泛。而那可怜的碗,被电飞在地上,一根根面义无反顾般,随“瓷碗将军”后行,成了条长长的拖尾,就那样掉在地上。
宋晴好不容易止住了恶心,转头就看到这样一惨状。他也只是摇晃着站起身,将整个人撑靠在那灶边。宋晴脸色惨白,却挤出一丝笑,打算再战那锅中的面。
再恶心又如何,只要能再让他看一眼阿兄就好,都是他不好……
宋晴的泪落在泛白的汤里,却波澜不惊,他视苦无睹。一根根面条被用尽全身的力气咽下,差点要了他的命,可宋晴不在乎。难吃也好,反胃也罢,吐了一地又怎样?
他只是好想,好想再见一见阿兄。
颤颤巍巍地收拾好这一屋的狼藉后,宋晴的手脚都有些发怵。视线变得昏暗,所见之景都开始晃成了好几重,胡乱地舞动着。应是执念在捣鬼,引着宋晴几步一停歇地走向,那开了一树海棠又落尽化作尘泥的绿树,手中的那块玉,被死死攥着。
宋晴还是昏倒在了海棠树下。
他没等到他的阿兄,就像落花不会再在枝头重新绽放。
宋晴的等候终是徒劳,可放下殷承,是他无解的难题。
他宁愿拖着行将就木、无药可医的身子,靠着一味味极苦的药吊着命,只求能再相见。
为了殷承,他必须要活下去。
他怎么能够忘得掉他的阿兄?
……
康元七年,暖冬。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
云中城极为喜庆,敲锣打鼓,红妆十里。上至高门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全都见证了太守蒋无玄与许氏嫡次女许照娴的喜结连理。
正是接亲的时辰,蒋无玄一身红袍,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极长的队伍,在云中的条条大街上隆重行过。
街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就连惊水的几层台阁上,都挤满了各色的姑娘,叽叽喳喳地闹着,不时发出悦耳的嬉笑声。
曲聆意挤在冯曼与诗砚中间,好奇地望向那艳红的人群。十三岁的曲聆意,身姿挺拔,已是与冯妈妈差不多的个头了。
至于相貌,则是极其妩媚的那种,隐隐有倾国之姿。
她双手撑着脸颊,脑袋上盖着毛绒绒的斗篷,打量着将要途经的新郎官。
蒋无玄今日这一出,不知伤了多少良家少女的心。
此男仪表堂堂、容貌出众,又是那种温文尔雅的玉面书生相,一双狐狸眼勾得人神魂颠倒,怎么不叫人动心呢?况且,论才学是一介探花郎,论仕途,更是年纪轻轻就做了云中的太守。
二十五岁的蒋无玄,是多少女儿家里梦寐以求的良婿?
据许家某乳娘所言,他们许氏早早与蒋公子定了婚,只是二姑娘年岁还小,老爷夫人舍不得,善解人意的太守硬生生等了整整三年,她家姑娘都十八了。
而偏偏定在冬天成婚,也只是因为许二小姐爱极了雪。
意气风发的蒋无玄,是全城的聚焦点。他却在某一刻,对上了曲聆意的目光,带着一种邪媚的笑。
可不待曲聆意诧异,他便转头继续正经地骑马了。
而拥挤的街道某处,有两个格格不入的人。
步良又是被秦烟箩拉过来凑热闹的。这酒鬼扬言“这小蒋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沾身的花花公子,没挂到时候脑子一热,给他们发封口费呢?”,说什么都要来看乐子。
步良哪里不知,她就是想过来蹭口喜酒,再看几眼那许照娴为何人,顺便听点劲爆的小道消息罢了。
问酒娘看得不亦乐乎,而一旁的步良无奈地在闭目养神。
“哎呦,真是可悲啊!这太守娶老婆这么风风光光的日子,结果王府那个病秧子硬是吊着一气不肯死,怕是要偷了这对新人的福运呐,晦气!”
“可不是嘛,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靠着我们交税养到现在,真是来享福的,哼!”喋喋不休的八卦声。
两个大娘刺耳的声讨传进了步良的耳中,像根粗钝的簪子推进了心脏。
他露出惊慌失措、难以置信的神情,匆匆丢下一“我去去就回”,有些身形不稳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
药味弥漫的良王府内,竟没有一个人照料着宋晴,约莫是跑去看迎亲了吧?
只剩个宋晴无助地躺在床上,死死握着那救命的稻草——阴玉。宋晴昏沉沉地睡着,被一阵莫名的寒气吹得一激灵。他恍惚间,感到手中的玉在被抽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
可对方不会因此善罢干休,直接上手一根根地扳开了宋晴的手指。这一举动,使得宋晴彻底清醒了,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只看见——心心念念的阿兄,此刻正阴沉着脸,眉头微皱,抢走了那块阴玉。宋晴恍如隔世,凝望着眼前人,欲语泪先流。
“阿兄……”宋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那颗虎牙又露了出来。他的手颤抖着,想去拉住殷承的衣角,却被躲开了。
宋晴的身形与笑意都一滞,眼中顿时染上失落和委屈的情绪,就着那张没什么气色的脸,好个我见忧怜。
“小十三……来世,忘了我吧。”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如此沙哑。
步良无情地摔碎了那块玉,又好像那一掷,混杂了大量的难以说清楚的——愤懑、不解、疯狂、偏执、后悔、哀伤……
他才意识到他的自负,他毫无顾虑地离去,断定他的小十三会很快忘记他,平淡无忧地过完一生。
他错了,错得彻底。
宋晴用尽了余生去忘记他,却毫无进展。
“莫牵挂,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他偏过脸,不敢直视那人。
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仅存的羁绊。
可宋晴,可他的小十三,只是笑着,流着泪,呢喃着“阿兄”,就这样闭上了眼,永远地离开了这片铺尽了白雪的土地。
宋晴,死了。
此刻的步良,潸然泪下,异样的情绪充斥全身。他浑浑噩噩地,捡起那碎成几块的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王府。
庭中新雪轻覆,唯独那枯败的海棠树挺立。雪又开始飘落,一点点填补那串地上的脚印,侵蚀那滴落的血。
宋晴活在那段落着雪的暖冬的回忆里,死在十年后落着雪的暖冬里。
一路走来,那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恍惚。
宋晴没等来一个春天,他的海棠树,也死在了这个暖冬。再也不会有一树的海棠承着他的思念,再也不会有人执笔为那丹青补上最后的几笔。
这世上,只独剩下一个晴玉。
……
三日后的一个晌午,秦烟箩才找到了窝在桥洞里的步良。
“好你个小步,去去不回和我玩躲猫猫呢?”秦烟箩一边嗔怪,一边走到他附近。
她才发现这家伙灰头土脸的,那双堪称天生剑骨的手上,全是血和细碎的痂,怕是换个行头就成了乞帮成员了。
“谁这么能耐,把你弄成这副样子了?”秦烟箩见步良不理他,便直接蹲下身,扯过一只伤痕紧累的手处理起来。
她耐心地用银针挑出步良手心与手背上大小不一、或深或浅的伤口里嵌着的碎玉,不时地伴着无奈的叹气声。
但步良像是只哑了的丧家之犬,一言不发。
甚至等到她用酒淋着伤口时,步良也无所表示。
叱咤江湖的问酒娘,也没了法子。她像是认了输,包扎伤口时自暴自弃吐槽了一句“不就去了趟良王吗?人又不是你杀的……”她一滞,想到几年前那句“一如故”,想到江湖上的桃色传言,猛地提起步良的衣领,将他向后拎起,怼到石墙上。
“你娘的,不会真有一腿吧?那也没见你这几年……”她难得动了怒。
步良那张憔悴到长了些胡茬的脸才有了反应,凌乱的发丝隐没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他自嘲般道:“是啊,是我亲手杀了他,哈哈哈……”笑着笑着,竟掉了眼泪。他不顾才包扎到一半的双手,胡乱地在头上乱抓着,像是疯了。
他用劲推开秦烟箩,又滑坐在地上,恢复了那颓废样。
“别管我了……”声音都是颤抖的。明明当年运筹帷幄的帝王,理应算计到一切可能的。
可他没料到会这样。
当初杀了那么多人才走到现在,步良都没后悔过。
但现在,他宁愿自己被千刀万剐一百次,只要小十三能好好活着。
可没有如果了。
秦烟萝见状,也只是丢下几句狠话,甩袖而去。”拿你没办法。别随随便便就死了,还有你的手,给我好生养着。三年后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的。”
“倘若手废了,就别怪我把你手腿砍了,送到药浣谷好生用个几百年了。”步良再回过神来时,自己身上已披了件皮草。
身侧是二十多张饼、一叠秦烟箩自己攒下来的银票、一小摞碎银、几瓶金创药和一大坛这个酒鬼珍藏了好多年的酒。
步良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温柔待他,他到底凭什么。
……
次年春,良王墓就近在云中草草落成,不入皇陵。步良却没资格为他鸣不平。
为何如此不合礼制?
为何直接省去了一切流程?
这就是世代守江山的宋氏应得的待遇?
他无能,唯有在墓旁亲手栽下一片片海棠树林,唯有痴痴地在墓边隐居,为他的小十三守灵了三年之久。
独自一人赏尽了三度的春夏秋冬,不问世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