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应尘不记得黎明何时到来,他只记得自己在裕生屿的海滨守了整夜,海风刺骨。
直升机落地后,他看到了季寻昼仓皇的目光,突然觉得海边的风更大了。
他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清醒与沉沦同样难以挣脱。
他伸出手指颤抖着探了探季寒声的鼻息。
月应尘没有姜南那样变态强大的内核,他的导师曾说过他不适合从医,因为他从来无法真正淡然面对死亡和新生。
月应尘的手像丧失所有力气般垂下,他抬眼看向季寻昼,觉得自己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立场指责,没有勇气共情。说到底,自己不过是这场悲剧里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银白色的戒指灼得他指骨生疼。
“他走之前让我告诉你们,他心甘情愿。”
月应尘颤抖着嗓音对四个人低声开口,莫名觉得无措,无措到连情绪都无处安放。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完成季寒声最后的嘱托。
季寒声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可能有去无回。
月光从窗口倾泻下来,季寒声冰冷的身体躺在大理石台上。月应尘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指尖交叉在岔开的□□,额头抵在虎口处。
他抬头看向季寒声的脸。
“真够狡猾的。”月应尘勾起唇角苦笑,“你倒是临死都潇洒肆意,把一堆烂摊子扔给我。”
“我是你的谁啊,凭什么要替你解决那么多麻烦。”月应尘在月光下显得清冷易碎,他轻声开口,“也是,是我在拒绝的时候那么干脆无情。”
“以至现在连悲伤应有的分寸都无法拿捏。”
爱意藏进坟墓,生与死同样寂静无声。
月应尘站起来靠近季寒声,雾霾蓝色的碎发虚虚垂落在季寒声的脸上。月应尘将手掌贴在他的额间,只觉得同样冰冷。
月光洒落,爱人在死寂里献上最后的吻。
滚烫和潮湿。
分不清是无数个冲动的吻还是滴落在眼角的泪,清透晶莹在唇眼间盛开。寂静无声的夜里,更分不清是谁在流泪。
“我还是喜欢玫瑰。”月应尘在他耳边轻喃。
月应尘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在暗室里守了一夜,四十八小时内的冲击让他心力尽瘁。终究是不堪负荷,他靠在大理石台上沉沉睡去。
季寒声的遗体不见了。
“月医生......月医生。”少年极力克制的颤抖嗓音将月应尘唤醒,他抬起眼皮,心里又是一沉,“我哥他不见了。”
月应尘看向空荡的大理石台面,感觉现实给了他最后一击,冰冷的目光转向季寻昼:“监控查过了吗。”
“查过了,”季寻昼深呼吸,压下眼底不合时宜的惊慌,“监控系统被破坏,连我也没办法复原。”
月应尘狠狠拧起眉,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什么人的手段能让他毫无障碍地进入这间暗室,毫无障碍地破坏监控,毫无障碍地带走季寒声出入裕生屿。
进入这间暗室是需要权限的。
对,权限。只有三个人有它的权限。
他看向季寻昼:“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季寻昼脸色惨白地解释,“本来我只是想来看看,突然发现暗室门开着,走进来之后就看到我哥人不见了。”
脑海中犹如闪电劈过,月应尘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镇定下来看向季寻昼:“你休息过吗?”
季寻昼愣了片刻:“啊?”
月应尘没有再重复,只是神色不明地垂眸看着对方,平静地等待回答。
“还没有。”季寻昼避开月应尘的眼睛。
“带我去你寝室。”月应尘突然间恢复了往日的淡定,“我看着你休息。”
“那我哥呢?”季寻昼拧眉有些激动。
“我有数,”月应尘淡淡地直视对方,“就目前的局势而言,这不是你该多问的事情。”
根本不给季寻昼抗议的余地,月应尘直接打断他到嘴边的拒绝:“季寒声留了东西,我觉得有必要交给你。睡觉,醒来我给你。”
就这么被人押着进了房间,长时间神经的紧绷和情绪破防带来的疲惫感使入睡并不困难。但入睡后,季寻昼只是来到另一个折磨人的世界。
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他一遍遍地呼唤季寒声的名字,没有人回应他,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
全身都是冷汗。
季寻昼睁开眼的时候,守在一旁的月应尘已经离开了,只有一本略显陈旧的牛皮本搁在床头,季寻昼颤抖地拿过本子。
泛黄的书页被翻开,年代感极强的纸张还泛着油墨的清香。三张照片夹在书页里,一张是阿瑞斯六棱星的合照,一张是家里的全家福。
还有一张,季寻昼拂过照片的塑封,照片上也有六七个人,其中就有季寒声、姜南和月应尘。他们笑得很灿烂,美好得完全与现在的他们割裂开。
柜子上还有一张字条,是月应尘的字迹。
“季寒声的日记本,你有权处理它。”
季寻昼翻开书页,目光逐字逐句地看过季寒声遒劲连笔的字迹,日记的内容杂乱,其中几篇刺得他心脏抽痛。
3084.2.16
我进叙渊了。
来这第一天我就和教官吵起来了,原因也相当荒谬可笑,起因居然是劝架。队里有个人叫姜南,面对所有人都笑脸盈盈的,但是他这种人,看似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不过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置身事外罢了。
绝对是一个笑面虎。
但我不讨厌他,我从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他很强大,我总是不反感强者。
我们队里还有个陪练人员,据说人家是实习队医。那家伙的名字还挺好听,月应尘。
......
3084.5.12
又从枪林弹雨里活下来了。
今天队里所有人拍了张合照,本来月应尘提议给我们拍摄,我硬是把他也拽过来一起入镜。
姜南这人看着十全十美,其实厨艺堪忧。他烤的羊肉串我都懒得喷,人家烤出来是焦香,他烤出来是焦黑。
多吃一口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
3084.8.26
我发现医务室的花瓶总是定期换上不同种类的玫瑰,月应尘那家伙居然最喜欢玫瑰花。这可和他的人设不符,难以想象他捧着一大束又浪又骚的花朵。
今天我和姜南练格斗又打了个平手,他和我熟起来后越发直接,人前的面具在我跟前几乎卸了个见底,本质就是一只腹黑的狐狸。
还是怀念他不犯贱的样子。
......
3085.1.29
今年过年没回家。
除夕夜是和大家在部队里过的,大家一块包饺子,在我的反复劝阻下姜南可算放弃折腾那块面团了,你说这人其他都挺好,怎么对自己的厨艺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呢。
大年三十叙渊可别出现集体中毒的惨状。
睡觉之前我跟爸和阿姨那边通了视频,季寻昼那小兔崽子长高了,这几年估计是青春期,都懒得在我面前装小绵羊了。这小子从小都不肯吃亏,那副温良的样子也只能骗骗别人。
他到底是没大年夜跟我吵架,甚至心情很好地向我要红包。无所谓,我会把爸给的红包换个封皮反手送出去。
小家伙不跟我犟的时候挺顺眼的。
我们坐在裕生屿的海滨看烟花,烟花很美。我们背靠背坐在一起喝橘子汽水,月应尘掐着秒表卡零点,新年的钟声响起。
新年快乐。
......
3087.4.19
息鸢死了,蝶见失踪,生死未卜。
月应尘没把息鸢救回来,他尽力了,没有人会怪他。外面下着大雨,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自己淹死。??
3087.4.20
联盟那群老东西,真他妈的该死。
今天我好像看到蝶见了。
看错了吧,他已经死了。
......
3087.6.13
我们所有人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
也没剩几个人了,月应尘还没从那场刺激里恢复过来,我感觉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还有姜南,我已经太久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了。
其实,谁笑得出来呢。
这篇日记过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留白,期间只有零散的几篇琐事,年少时生命中的主角们再也没有出现。季寻昼不知道三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意识到那一定足够刻骨。
其间有两三篇关于他的。
3088.5.12
今天小昼班主任把我叫去学校了。
说是和同学打架,刚开始我还不信,就他那温润如玉的外壳,在其他人面前维持了十几年都不累,到底是什么能让他破功。
还是有点担心他受伤的,不过只能在日记里写写了。小昼没事,他遇上了个挑事的混混,小屁孩又菜又爱玩,以为自己怒发冲冠为红颜呢。被我弟弟打得鼻青脸肿连话都不敢讲一句。
他活该,叫他嘴多。
我听到那混混怎么骂他的了。
其实我挺失败的吧,不管是作为老师还是学生,不管是作为战友还是兄长。我从来都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关心,也许如果我多在意一点,事情就不会是那样。
我临走的时候看到小昼冲过来,小家伙走路不看路撞我满怀。看他欲言又止的憋屈样子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退化成以前那只在我面前都全副武装的绵羊了。
感觉心头被蛰了一下。
莫名其妙的。
我塞给他几颗软糖,训练的那段时间很喜欢吃,感觉能让心情变好。但至今我才发现,软糖的疗效也是有范围的。它已经不适用我了,但对小昼来说也许刚好。
好好的,哥在你身后。
3088.12.11
今天我对季寻昼动手了。
没控制住情绪,他拱火的能力更是一流。
我们俩今年几乎是见面就掐,有一次我俩吵架,我把自己关书房里冷静,季寻昼自己居然自我消化不成还越想越气,说是要和我吵清楚,然后一怒之下把我书房的门踹烂了。
糟心。
刚开始是披着羊皮的狼,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和邻居家小孩抢玩具都不肯吃亏。我根本就不吃那套,这家伙的本性根本不用遮掩我也一清二楚。
后来这家伙不装了,三天两头和我吵架顶嘴,就比谁心脏承受能力更强活得更长,打架能把自己打进警局,吵架能把自己的命也吵进去。
我承认,我今天是害怕了。
当我接到派出所电话的那一刻,听到有人说季寻昼受伤,伤口的血都有点止不住的时候,我拿着手机的手都是颤抖的。
别嘲笑我胆小。
太多人从我身边离开了,我是个自私的人,只希望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能好好的。我再也接受不了他们离我而去,那些街头混混死不足惜,但我家小昼不可以。
他是我弟弟。
我想他健康快乐,顺遂一生。
3090.4.20
季寻昼突然说要入伍,我不想同意。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也许是真的难以接受他真的哪天死在我前面。但这小子好像不是一时兴起,在爸和阿姨面前软磨硬泡,在我面前威逼利诱甚至千年罕见的放软话示好。
干我们这行,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孤魂野鬼,无人收尸。
我不明白为什么爸后来松口了,我和他吵了一架,他骂我放肆,我张口就说这玩意儿是祖传。
那晚爸跟我说了一大堆。
比如,季寻昼不只是我的弟弟。
算了。
要是他真的遭遇危险,就算是和他一块死,我也要带他回家。
哪怕只是尸骨。
刚准备给他去申请考核,臭小子还偷进我书房偷摸着找身份证自己报名,真是……拳头又硬了。连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试出的保险箱密码,他居然还看到了姜南捡回来那孩子的档案。
没办法了,威胁他把嘴巴锁牢并且帮姜南照看一下那个情绪不太稳定的家伙。开车把他送往考核场所之前,在他下车的时候我本来有种想摸他的头的冲动。
算了,省的他把我手给砍了
小兔崽子,又长高了。
时间线到叙渊选拔结束差不多就戛然而止,季寻昼紧紧捏着纸张,浑身颤抖。他用手掌覆上自己滚烫的眼睛,把本子搁在曲起的膝盖上。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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