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因再一次站在裕生屿的土地上。
不真实的感觉让他有些眩晕，他下了艇直直走向入口，在此之前，他给船只安上了信号屏蔽器，这个点正值换防，入口没人。
蓝因自嘲地勾起嘴角，不可救药地清晰回忆起五年前的每一个细节。他一直是缜密冷静的，却一再被已逝的东西击破防线。
很多事情都有一个科学合理的解释，也有很多事情叫人回忆起来摸不着头脑。
比如鬼使神差的，蓝因径直走到裕生屿的面部识别系统前，漆黑的瞳孔倒映在屏幕上。
睫毛颤了颤，绿色的通过标志亮起，入口逐渐向他敞开，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面容记录还没删呢，他的手指轻捻。
蓝因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走进去，看向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宿舍楼还零星亮着几盏灯火，他不辨喜怒地抬头望向一个窗口。
没有灯亮着。
也对，人都不在了。
蓝因垂眼，像是花了几秒调整心情，再度抬头，目光扫向一旁的灌木丛，微风袭来，几片叶子被吹得簌簌作响。
就这点侦查技术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丝毫没有半夜闯入人家训练基地的窘迫感，男人清冷的嗓音四平八稳：“别躲了，出来。”
又传来一阵动静，两个尚且青涩的青年推搡着出来，负手站得笔直，带着讨饶意味地向蓝因敬了一个礼。
“长官好。”
蓝因沉静地低头看向他们，他淡声开口：“你们以前见过我？”
“报告长官，没有。”其中一个青年讪笑。
“嗯。”蓝因应声，再开口时莫名让人发凉，“一个陌生的人出现在基地里，你们倒是半点不带警觉的。”
这教导主任式威压，正常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领导视察，他半点没有夜闯者的心虚。
青年赶紧解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早就看到您了，您有面容记录，在这里头走路跟逛自己家菜园似的，一看就是自己人啊。”
蓝因没回答，挑眉看向他们。
“况且，”青年咽了咽口水，不确定眼前这位神秘的家伙是否对自己感到不满，“刚才给您敬礼，您不是回礼了嘛。”
“抖机灵。”蓝因不咸不淡地评价。
“你们是新一批学生？”蓝因本来想抬脚就走省得麻烦，和他们聊这两句就够意料之外的了，但这俩家伙的眼神，触动了某些埋藏的东西。
“对，简教官带我们。”
“简术渡。”蓝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一贯冷淡的嗓音染上些许柔和。
“青瓷是要和撒旦比业绩吗，天天在训练场上折磨我们。”青年顺口抱怨了一句，“关键他这人还不爱笑，整天就知道板着脸训人。”
青瓷，简术渡的组织代号吧。
蓝因的嘴角不由自主掀起一个弧度，想起那个笑的时候露出俩虎牙的二愣子，很难和他们嘴里板着脸那家伙联系到一起。
那货也不爱笑了啊。
“宿舍楼有门禁。”蓝因看了他们一眼。
“对不起长官，我们就是出来散个步，保证不会有下次了。”两个青年立正站好。
“我的意思是，”蓝因淡淡地开口，“你们怎么上去？”
另外两个人：？
翻窗啊。
都是他玩剩下的。蓝因丢下他们俩，头也不回地向资料室走去，他可不是闲的没事干来怀旧的，他独自走着，四周归于寂静。
脚步声突然停下。
“想不到姜长官还有尾随下属的癖好。”蓝因不用想都知道背后跟着谁，眼里没有丝毫惊讶。
“我也没想到，参谋长大人有这番闲情雅致光临裕生屿。”姜南弯起眉眼看着他。
蓝因转过身来平静地与他对视，姜南没法从那双眼里看到任何多余的情绪。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姜南轻叹了口气，没想到对方先一步开口。
“聊聊？”蓝因歪了歪头。
姜南有些意外地挑眉。
“不愿意？”蓝因淡声。
“去我家？”姜南扬起嘴角，眼底的笑意好像要溢出来，“如果参谋长不嫌弃的话。”
“当然。”被他的笑意刺得心脏抽痛，蓝因把头扭过去避开他的目光，“请吧。”
钥匙旋转的声音落入耳帘，蓝因跟着姜南走进了这个五年前他呆过极短时间的地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着掌心。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这是从裕生屿出发以来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你的舰艇出现在裕生屿500海里范围内的那一刻起。”姜南无意隐瞒，说话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带着笑。
“嗯。”蓝因应声，他本就没想过能顺利“潜”入，出于某种原因，他的眼底闪过一道锋芒。
走进客厅，看着熟悉的欧式家具，蓝因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有酒吗？”
“还学会喝酒了。”姜南还是笑着看他，声音不动声色地沉了几分，“想不到参谋长大人业余生活很丰富。”
“喝两瓶就会了。”蓝因抬头看他，那目光让姜南感受到一丝狡黠，这种情绪出现在蓝因身上就很有意思了，姜南的笑意更浓。
“长大了。”姜南极轻地嘟囔了一声。
“什么？”蓝因拧眉，没听清。
“没什么，”汹涌的情绪尽数被隐藏在笑容底下，姜南转过身去，“威士忌可以吗，我去拿酒，要一点时间，你可以四处转转。”
客气，体贴，周到。
蓝因不无嘲讽地勾起嘴角，还真是没变。
客厅里恢复了冷寂，莫名其妙地，蓝因顺着楼梯走上二楼，在原来自己的房间前停下，静静地看着那道门。
他吸了一口气，向前一步扭动把手。
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片刻。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一切，从前蓝因的生活用品都被规整地放在原位，在书桌上，醒目地立着阿瑞斯六棱星的合照。
除此以外，床头柜的小夜灯，窗台边挂着的风铃以及墙角那一大幅编织画，整个房间不染纤尘。
就好像昨夜还有人住在这里。
蓝因神色微愣，他不自觉地攥紧拳头，酸涩的气息再度涌现心头，味道像是五年前被季寻昼塞到嘴里的一颗青樱桃。
他努力平复呼吸，任务，任务。他默念着，压抑心中想夺门而出的冲动。
把门再次掩上回到客厅，姜南已经拿了两个玻璃杯坐在吧台上看着他，蓝因收拾好多余的心绪，稳稳地坐上高脚椅。
“要加冰吗？”姜南神色柔和地询问。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姜南夹了几块冰进玻璃杯里，晶莹剔透的泛着迷人的光。
“我们玩个游戏吧。”蓝因拿过自己的杯子，轻声开口，“喝一杯酒，问对方一个问题，要求对方说真话。”
幽黄的灯光下，姜南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觉得看不透了。
“好。”姜南笑道。
“我先。”姜南握住酒瓶往玻璃杯里灌，他举起杯子笑着看向蓝因，“我想，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吧？”
蓝因拿起杯子，杯沿轻叩位下三寸的地方。
姜南眸色微深，但他再度看向蓝因，发现这位年轻人的眼睛，一如五年前的澄澈。
让人没办法一再地虚以委蛇。
他叹了口气，把威士忌一饮而尽，酒杯落在桌面，他注视着蓝因认真发问：“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蓝因愣了片刻，平静的神情在一瞬间碎裂，但他轻咳一声，很快掩饰了异样。
“姜长官，没有意义。”
姜南没有回话，他用手指轻扣了下自己空了的杯肚，盈满笑意地看着蓝因，也不催促。
像是妥协，蓝因点点头：“过得不错，宿妄舟把我照顾得很好。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也算交了几个朋友，现在就职......我想这方面也许你比我更清楚。”
姜南注视他片刻，垂下头又点点头。
“还有吗？”蓝因的眼睛在灯光下发亮。
“宿妄舟把你送进SOU的？”姜南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优雅地举起来向他示意，仰头饮尽。
“是。”蓝因淡声回答，“他有这层关系，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打破他的原则为我做这件事情，绝大部分是因为我和洛斯纳尔的情面。”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他解释了一句。
“能让妄舟这么破例，看来你和他们相处得不错。”姜南笑着看他。
“到我了。”蓝因掩下心底的汹涌，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姜指挥官，这些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他一饮而尽。
“五年前，我的幸存不是意外，是吗？”
姜南收了笑意，看着他有些无奈：“凭你的性子，妄舟应该都告诉你了，我对五年前的事很抱歉。”
蓝因面无表情地重复：“是或不是。”
“是。”姜南咬着牙。
“其实你本来可以告诉我你的计划的，你也知道我可以和你配合得天衣无缝，可你就是把我蒙在鼓里，自以为是地做了所有决定，”从头到尾都是陈述句，又像是偏要逼自己认清什么，他不轻不重地加了一个尾缀，“是吗？”
威士忌的酒香很烈。
“......是。”
“其实你不告诉我，单纯是因为以为就自己能控制好所有局面，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些都有可能增加不确定因素，哪怕是我本人，是吗？”
又一杯酒下肚。
“......是。”
“你从头到尾只是把我当枪使，对吗？”蓝因从未觉得开口说话这么艰难。
没等姜南开口，他突然伸手覆住自己的杯子，收拾好情绪淡淡道：“抱歉，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有答案，不需要你回答，该你了。”
他在心里自嘲，到头来，还是连个答案都不敢面对，好像不论对方回答什么，自己的防线都会瞬间击破。
姜南看着他，却突然发现自己除此以外没什么好问的了，缺失的五年像一块空白，没人提及，可他就在那。
他自嘲似地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今天你出现在裕生屿，是故意的吧？”
蓝因的眼底划过一道光，他游刃有余地看着姜南把威士忌喝完，轻声开口：“是。”
“为什么？”又一杯酒喝下去。
“姜长官难道猜不到？”蓝因眼底看不到笑意，但嘴角确实掀起了弧度，“SOU为什么让一个参谋长空降到你的身边，就是因为有些人的手伸太长了，我们有必要合伙敲打一下这个共同的敌人。”
“引蛇出洞，这些年有长进。”姜南淡笑。
蓝因欣然受封。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表明你的立场。”
“满分理解。”
“你知道SOU的背景是什么吗？”姜南皱着眉头，有些许担忧地看向他。
“和你一样清楚，”蓝因碰了碰装威士忌的酒瓶，“这是新的问题。”
“他归根到底是联盟的武装集团，”姜南仰头喝下一杯酒，酒精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在幽黄的灯光下一阵眩晕，“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和联盟那群老东西会面，你将如何自处。”
“我有胆量站在这里，自然就有不与他们会面的本事。”蓝因低声道，“姜长官应该查到了，现在您的这位下属，真名宋盏年。”
盏盏星火，岁岁年年。
“名字很好听。”姜南弯了弯眉眼。
“过奖。”蓝因给自己斟了一杯，他已经有些醉了，面颊微红，喉结顺着烈酒入喉上下滚动，年轻人唇红齿白，上挑的睫毛轻颤。
妖精。
姜南被突然冒出的声音一惊，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在想些什么，真是醉了。
“姜长官，房间是不是你这些日子特地布置起来的？”蓝因有些醉意的眼神投向他。
姜南的心跳漏了半拍，辩解的话临到嘴边就猛然折返，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沉静的面庞。
算了，如果这是他想要的答案。
“是。”他扬起和煦的笑意，“很聪明。”
“姜长官还是一如既往地惯用感情牌。”蓝因笑对方晚来的坦诚，言语间竟然真的带上了赞许。
“今天来找我喝酒，也是你的任务？”姜南又开了一瓶酒。
“是。”蓝因点头，“上级让我向你表明立场，随时跟你配合，合作共赢。”
姜南点点头，仰头喝酒：“我很期待。”
“轮到我了，”蓝因有几分醉意，望向姜南的目光像要把他捅穿，“我一直都想知道，五年前八月八号那天，盯上我的到底是谁。”
姜南看着蓝因的喉结上下滚动，彼此心知肚明的暗示此刻揭下最后的窗户纸，他突然自嘲地低声笑起来。
“是我安排的，蹲伏在那的人原本都是要按叛徒罪挨枪子的罪犯。本来只是想吓唬一下，然后我挺身而出拉近距离。”姜南面上不动声色，拿着玻璃杯的手指却泛白，“谁知道你那时候会不顾一切冲上来。”
“姜指挥官果然好手段。”蓝因把头靠在墙上淡声。
姜南突然觉得没必要勉强自己笑了。
“最后一个问题。”他犹豫片刻开口，往玻璃杯里倒酒，举起来，“蓝因，你恨我吗？”
不是宋盏年，是蓝因。
蓝因没什么情绪的抬头，最终像是屈服于什么东西，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姜南轻碰，玻璃清脆的响声格外动听。
“你也救过我一次。”
带着醉意的嗓音还有些沙哑，在醉意朦胧的夜晚显得失真。
“所以，两清。”
蓝因抬头一饮而尽。
真情假意在酒杯间错落，想避而不谈的伤口此处尽数脱了痂。深黑的夜里，有的人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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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因到底还是不胜酒力，整个人烂泥般趴在吧台上，手里还捏着酒杯。
年轻人喝醉后眼角染上绯红，眼睛里朦胧不清地罩着水光，姜南就俯身在他对面近距离观察，眼前人往日清冷的面庞带上几分鲜活。
长大了真像个祸害。
“还说会喝酒呢，逞强这点倒是没变。”
姜南伸出手指轻刮蓝因的鼻尖，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亲密举措后愣住片刻。
他看着蓝因，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你，好不容易离开这堆乱七八糟的烦心事还要凑上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像个傻子一样对着酩酊大醉的人喃声，姜南觉得今天晚上不适合做任何需要思考的事情，现在他看不清蓝因，更看不清他自己。
把人家抱起来送回人家的房间，替他掩好毯子，把加湿器调到合适的状态，一切琐事做完后，姜南蹲下来看着蓝因酣睡的面庞。
“对不起啊，蓝小因。”
嗓音很轻，但很郑重。
夜的漆黑再度降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在安静的房间里，匀长的呼吸声最终恢复正常。
男人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很多年以后，蓝因坐在沙发上听岑醒给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唱片，那人天天满世界跑，永远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他看着切好水果端过来的姜南，突然想到了什么，眼角含笑地看着他：“当初我回来的时候，你什么感受？”
“庆幸。”姜南脱口而出，自然地把菠萝块喂到蓝因嘴里。
“嗯？”蓝因挑眉。
“庆幸就算没有我，你还是好好的。”姜南无奈苦笑，“知道这个想法有些自负，天真的以为自己在你心里理所应当占据高位，甚至洋洋自得那些织罗真情假意把你网进去的过往。”
“这个发言很危险，姜指挥官。”蓝因用手轻盖住姜南的眼睛，像是想遮去故作轻松下的歉意。
“以前的事我从来没想过谈原谅，伤害已经造成任谁也无法弥补。”蓝因诧异地发现自己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但我会往前走，并且我很清楚，我希望以后的路有你。”
“所以也不算自负。”蓝因耸肩。
“当然，也不是一定要有你。”他适时打断姜南想说话的**，“我承认在我程序化衰减的那段时间，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塑就了今天的大半个蓝因，你教会我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我很感激。在五年前最低谷的时候，你对我造成的打击也近乎是毁灭性的。”
“但感激和怨恨没法相消相抵，这也是你教我的。”蓝因拿过一个叉子叉水果，“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去爱另一个独立的人，没有过度依恋和自我感动。也就是说，爱或是不爱……”
姜南终于笑着打断他，接上语意未尽的后半句：“选择权在你。”
这也是姜南曾经教给他的。
蓝因不置可否，酸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但我一直都很好奇。”
“说？”姜南把毯子扔给他盖着。
“如果我刚回来没有主动跟你表明立场，而你无法确定我的阵营，放我在你身边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蓝因眨眨眼。
“我会防着你。”姜南坦率地开口，不带片刻犹豫，“甚至如果你注定站在对立阵营，要和我鱼死网破……”
“你会网开一面？”蓝因扬眉。
“不会，”姜南回答地干脆利落，“有些事情必须要做，这关乎每一个人。不管阻碍我的人是我的弟弟，还是我的爱人。但于私，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所以？”蓝因笑着。
“策反你，或者……”姜南再度开口时咬字清晰，“亲手送你离开。”
“我以为你会把我关起来等一切尘埃落定。”
“我不能。”姜南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人可以把你关起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而且不管你属于什么立场，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办法强加意志，你也该为你的选择接受对应的结果。”
“何况以我对你的了解，你选择了一个东西，不会后悔。”姜南淡笑，“那么我会遗憾，会痛苦，但也不会后悔。”
蓝因没有说话，眼角上扬。
意料之中，这样才是他爱着的姜南。
“所以，你该感谢我。”蓝因往嘴里塞了一块菠萝，“没给你这个遗憾终生的机会。”
“嗯。”姜南笑着揽住他，“我捡到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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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坦白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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