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域澜州,镇澜都。
夜鼓沉沉,镇澜都城门渐闭。此城南通灵河,北接山陇,商旅修士络绎不绝,乃澜州主城所在,历来是南境要郡。
城中最高处,赤霄纹旗迎风猎猎,便是李氏二房的行府,澜天府。
澜州药田、灵矿、符纸、灵材,尽皆由此征收分派,澜州世家无不受其所制。
此时书房中,灯影摇曳,烛泪垂凝。案后端坐的,正是澜天府主李擎衡。
他伏案执笔,笔锋迟疑。素笺上墨迹未干,字迹端劲:
“今独子容非,年少修至十一重楼,灵根澄澈,惟属水脉。谨敢陈情,伏乞本宗垂念,赐真元丹一枚,以固根基,冀得一举筑基……”
还未放下笔,忽闻门外脚步乱响,时重时轻。
侍童慌忙喊:“少爷来了。”
话犹在口,一名锦衣少年已闯进门来。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生得一副极好皮囊。眉眼如工笔细描,被酒熏得微红,倒平添三分艳冶。虽衣襟半敞,玉带斜横,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
细看那双凤眼,流转时似含春水,凝眸处却陡然阴鸷,好似繁花丛里冷不丁探出的蛇信,教人脊背发凉。
正是李氏二房嫡子,李容非。
他一进屋,酒气扑面,夹着脂粉残香,身子还没俯下去,李擎衡眼皮未抬,冷声道:“免了。”
手中狼毫搁下,李擎衡压着火气,语声沉沉:
“沈家小姐落水,如今还卧病在床。你倒好,流连花楼,与歌伎凡女厮混。这般行径,传出去,叫旁人如何看待李家?”
说话间,仆从已奉上茶。
李容非不慌不忙地落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唇角勾起讥笑:
“爹何必动气?她们是凡女,那沈氏不也是凡女?有何不同?”
屋内静默半晌。
李擎衡目光深沉,似已看穿他心底怨气,沉声道:
“你心里如何,我不是不知。可婚事既已定下,家族之礼,不可轻慢。拜帖我已叫人备好,明日你便亲自登门问候。此事关乎李家体面,不容你自误。”
李容非冷笑一声,指尖紧扣瓷盏。
“在你眼里,永远只有李家的脸面,可我的脸面呢?”
他忽地起身,眼底寒意森然,声音转沉:
“沈问阙,一个入赘的杂灵根贱种,也配当我岳父?爹,你当真要我背此耻辱,与李星河争锋?”
李擎衡良久未语,烛光在他脸上映出深重的阴影。
他转过身去,背着摇曳的灯火,负手立定,叹了一声,似要将胸中郁气也一并叹出。
“我何尝不盼你扬眉吐气?我知你心高,可你该明白,你和李星河,生来就不是一个起点。”
言至此处,他神色一厉:
“若要和他争,沈家女,是你仅剩的机会!”
李容非嗤笑道:“一介凡女,有这么大本事?”
“你只看见她是凡女,却不知她身后握着的东西。纪家镇族功法问杀诀,可听说过?”
李容非神色一滞,随即狐疑道:“纪家不是早被灭了吗?那功法,怎会在她手里?”
李擎衡冷哼一声:“你不必管怎么来的。沈问阙既然敢拿出来,便是真的。要有一字虚言,李家一句话便能要了他的命。”
李容非不以为然地道:“爹身为二房之主,去年李星河经过镇澜都,却连正眼都不曾相待。我若娶个凡女,只怕更叫人耻笑。”
“凡女又如何?她——”话至此,李擎衡微顿,眼底掠过一丝讳莫如深,转而道:
“我曾在沈府远远见过沈家女一面,相貌气度皆不俗。配你,绰绰有余。
更何况,你如今尚在炼气末期,筑基之前正是取嗣的最好时机。等你筑基之后,血气化灵,再想要子嗣便难上加难。你想让我绝后不成?”
“子嗣?世上女子千千万,不是要一个便有一个。爹何必操心?”
说着,李容非重新落回椅中,随手把玩起腰间羊脂玉佩。
李擎衡脸色铁青,斥道:“胡闹!嫡庶岂可混淆?少说没用的,拿上拜贴,出去!”
拂袖回到书案后落座,不再看那孽障,只冷冷道:
“真元丹我已向本家申请,你若年底还未十二楼圆满,才真叫人看了笑话。”
——————
晨光初上,雾气渐消。
二月春寒未退,细雨从檐角滴落,溅在青石阶上,敲得满庭皆冷。院中早梅零落,残香隐隐,廊道间冷雾未散,仿佛天地都覆着一层愁色。
沈辞镜用过早膳,慢吞吞坐在榻前,手里拿着一块墨玉,正编穗子。身上披了几重衣裳,肩头还忍不住微微缩着。
那穗子眼看就要成了,却偏偏拖着半寸丝头。
墨玉形制方整,玉色沉黑而温润,边缘以细细流云纹环绕。正面阴刻“惟慎”二字,字势峻整,神采内敛。
沈辞镜从玉盒里取出一缕发丝,要与青丝绦并在一处,忽听得门响,忙将发丝一藏。
“姑娘怎么不歇着?”贴身婢女轻罗托着茶盘进来,看见案上玉佩,笑道:“这不是少爷常挂的玉么?可要婢子来替您编穗子?”
沈辞镜笑道:“罢了,你手太巧,他一眼便认得,回头还说我不用心。”
轻罗一面笑,一面忍不住劝道:“姑娘身子才落了水,风寒还未好全,怎的又要劳神?若是少爷知晓,少不得要心疼的。”
顿了顿,又叹道:“说是外出历练,可如今一去两月,也不知几时才回。”
沈辞镜微微一笑:“他性子最是谨慎,必能平安。”随即问:“现在几时了?”
“辰末了。”
“去叫个小丫头在大门候着,若李公子来了,先来报我。”
轻罗应声去了。
沈辞镜垂下眼,把穗子收了尾。
没一会儿,小丫鬟匆匆跑来回报:“小姐,李家公子递了拜帖,如今在前院见老爷。”
她料想以李容非的性子,这场见面不会久,便吩咐婢女将屋中收拾停当。
忙了一阵,她本就风寒未愈,只觉头重眼热,便叫轻罗褪了她的外衣,扶她躺回榻上,把玉佩放在床边。
屋里方才静下,只听侍女低声道:“李公子来了。”
帘幕掀开,李容非举步进来。
他目光一转,便落在榻上那人身上,竟移不开。
薄被掩身,少女半倚而坐,眉目间带几分病弱之态,反衬得肤色愈见莹润,清姿如雪。鬓发垂落,不施粉黛,却有一股天然清丽。
她欲起身行礼,手扶榻缘,身子微微摇晃,似弱柳迎风,欲折还怯。
父亲说她样貌好,他原不信,今番看来,竟然非虚。
她病中娇弱,偏又莹洁可人,裹得再密,亦遮不住玲珑身段,那若有若无的勾人韵致,正合他心。
他上前一揖,声音都比平日温了几分:“沈小姐不必多礼,静养要紧。”
话未落,忽听一声脆响,一枚墨玉佩滚落塌前。
沈辞镜“呀”了一声,忙俯身去拾。衣衫一滑,香肩半露,白如凝脂。
李容非目光本欲避开,却不觉一滞。只见她锁骨下隐约有一点淡痕,宛若花瓣。
那痕迹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
轻罗抢先拾起玉佩,递到她手中。沈辞镜收拢衣襟,垂眸道:“辞镜失礼了。
李容非目光落到那块墨玉上,不由生疑。看式样,分明是男子所佩。
他似笑非笑地道:“这玉倒少见,方才跌落,可有损伤?”
沈辞镜忙垂眸细看,一眼便瞧见中间生出一道裂痕,顿时声音发轻,似乎要哭出声来:“怎会……竟裂了?”
轻罗忙道:“这是少爷的玉佩,姑娘方才编穗,才搁在床头。”
李容非这才记起沈家另有个少爷,名字叫什么却忘了,只记得是奴婢所出,模样寻常,天资平平,不值一提。
他压下心中不快,淡淡道:“你们姐弟感情倒好。”
沈辞镜抬袖拭泪,勉强一笑:“我就这一个弟弟,自然要多疼他。”
李容非本不欲理会,但见她愁容满面,不由将玉佩托在掌心,打量片刻,随口道:“中间确实有道细痕。倒也无妨,我认得玉匠,修一修便好。”
沈辞镜眼神一亮,笑意里终于带了几分真切:“那就有劳李公子了。”
两人闲话几句,李容非见她面色倦怠,便起身告辞。
他一走,沈辞镜便道:“备水,我要沐浴。”
铜盆倾注,水声泠泠。
她屏退众婢,褪下里衣入汤。
雾气蒸腾间,指尖在锁骨处轻轻一抹,那淡红花印如墨入水,转瞬便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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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花楼笙歌不歇。灯影迷离,檀烟暗绕。
李容非半倚锦榻,身上仍是白日那袭绛紫妆花锦袍。胸襟间云鹤舒翼,金丝羽翎映着烛火,似欲凌风,襟口雷纹金线已然错乱。碧玉束带松解,腰间一方白玉嵌翠辟寒佩,晶莹若雪,雕成双鸾并翼,原是世间难得之宝,此刻却被他漫不经心挂着,叩击榻几,声声清脆,更添放恣之态。
他本对这门亲事心怀屈辱,见过沈辞镜后,却觉也算过得去。姿容出众,又是顺手的筹码,何妨将就。
此时只是来散闷解乏,他指间转着那块墨玉,想到白日里那婢女说的话,不由心中冷笑:一个婢生贱种,也敢妄称少爷。
他找人打听,才知那贱种名临渊,是个四灵伪根,自幼修行,直到前年才勉强登三重楼。
如此废物,也就那沈辞镜当个宝贝。
他是独子,无从体会手足之情,眼下只觉别扭。那玉佩在指间转得久了,白日间那股说不清的厌恶与疑心,又泛了上来。
怀中歌伎俯身奉酒,衣襟半敞。雪肤间,一朵细密花瓣纹路的印痕若隐若现。
李容非正要接酒,指尖一顿,盯住那印痕,迟疑道:“这印子……”
歌伎横他一眼,嗔道:“爷好大的忘性,连亲手种的情蛊印都不记得!”
李容非心头一震。
情蛊印!
情蛊乃南域淫术,花楼里最常见的私契,须由恩客亲手种下蛊虫。
中蛊之人,自此心不由己,对施蛊者见面情动,分离相思,且花瓣状印记随身不散,非解蛊术不可消除。
富贵客以此取乐,红牌用它来拴心,他再熟悉不过。
白日里,他曾瞥见沈辞镜锁骨下亦有此印,只因痕迹太淡,没去深究,可眼前这朵情蛊印,却将那记忆无情拖拽出来,形状分毫不差!
他竟被当作傻子戏耍!
胸口似被人硬生生攥住。先前压下的抵触与不屑,在这一瞬全数倒灌,翻涌成滔天的愤怒与羞辱。
亲爹要他做棋,他尚且忍了。可她呢?未出阁便与旁人种下私契!分明将他的尊严往泥里踩!
他手指一寸寸收紧,将那块墨玉攥得咯吱作响。
她被沈问阙养在深闺,外人难以接触,何况她是城主之女,又有谁敢给她下情蛊?玉乃贴身之物,男子轻易不外借。而她病中却肯为这玉编穗,白日里又紧张成那般。若说是姐弟情深,未免太过。
可若真是那样……他胸口郁血翻涌,觉得荒唐至极。
杯盏碎裂,歌舞骤停。
“来人。”他声线极冷,将那枚墨玉佩掷在案上。
“以此为引,推衍沈临渊行踪。”
家老闻声入内,细察玉佩,脸色愈沉。
“少爷,此物已离本主两月,气机衰散,更沾染了旁人气息。若以此强行推衍,只怕难辨真伪……”
“推算。”李容非眸光如刃,一字一顿,杀意森然。
不多时,家老复入,低头禀道:“少爷,此人如今在澜江渡坊落脚。”
李容非眯起眼,声音森冷:“竟这般精确?”
家老迟疑片刻,答道:“常佩之物,所存不过气机残痕,推衍得一域之地已是侥幸。
但这玉佩穗间,竟缠着一缕真发。发属血肉,与神魂相连,正因如此,才会推算得这般迅捷而精确。”
“淫.妇!”
李容非猛然一掌劈下。
几案轰然碎裂,木屑横飞,檀香炉翻滚坠地,火星迸散,灼出刺鼻焦气。
“她竟真与那贱种庶弟乱.伦苟合!”
他眉目森厉,俊容因怒意而扭曲,胸膛剧烈起伏。那双风流眼,此刻似淬火长刃,满是滔天恨意。
“我堂堂李家嫡子,生来水灵根,原该高人一等,如今却叫我跟个庶贱伪根相提并论?
这等奇耻大辱,若不将他挫骨扬灰,焉能消我心头之恨!”
话音甫落,他袖中灵气蓦然迸出,冷流激荡,酒楼近案的纱灯纷纷熄灭。
堂内空气骤寒,似有无形锐意逼迫众人,叫人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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