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檀香袅袅,在棋盘上缠绕不去。
沈辞镜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下。棋声清脆,却也寂寞。她独坐榻前,与自己对弈。
黑子压白,白子回守。棋局如命,一着既错,满盘皆输。
她凝视棋盘,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数月前的那个梦。
那夜,她魂魄出窍,飘荡到一处陌生之地。
街道笔直,灯影如河,铁皮怪车呼啸而过,残光拖曳成一条条流火。车窗里人影闪动,衣裳各异,却似幻影浮沉,忽远忽近。
行人手里捧着方寸光屏,指尖一滑,便能见山河万里,听四海之音。
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在那世界里,她见到一本话本,名字叫《剑途》,主角纪藏锋,是名剑修。
书中写道,她的父亲沈问阙,本是纪家家奴,却背主求荣,灭了纪氏满门,而后更名改姓,入赘无忧城沈氏,自此飞黄腾达。
却不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纪藏锋死里逃生,拜入中州仙宗钧天剑宫,习正宗剑道,修为精进如飞。至她大婚之日,长剑横空,当堂斩沈问阙,又一剑封喉,将她也送上黄泉,以雪血海深仇。
她的弟弟沈临渊当时在外游历,侥幸躲过一劫。等他赶回来时,已是家破人亡。
他倒是撞了大运。在外游历时,遇见一名垂死老者,得魂道至宝阎罗铃认主。后来为散修,遭暗算身死,魂魄寄铃,一朝夺舍纪藏锋师弟重生,却不思报仇,反与纪藏锋惺惺相惜,称兄道弟。
沈辞镜看到这里,就被这白眼狼气醒了。
她起先只当是梦,不以为意。
直到梦境与现实处处映照,直到沈临渊也依样出门历练,她才不得不信:
梦中所见,便是她的结局。
她望着棋局,黑白厮杀毕,终局已定。
若梦境无差,此刻那白眼狼已得阎罗铃,正踏上归途。
网已张开,只等收口。
李容非此人,专断多疑,睚眦必报。
他绝忍不下这口气,必会要那白眼狼的命。
毕竟他这样的世家子,平生最恨者,莫过于辱及颜面。
而她不止要踩他的脸,还要他吞下鞋底的泥。
窗外,阳光炽烈,沐照万物,斜斜照在她的棋案上,宛如一柄破空的利剑。
而这煌煌天光,却穿不透延昌阁深处的冷寂。
阳光斑驳地照在延昌阁门外的石阶上,好似布下一张无形的网。
阁中静寂,只列着三盏铜灯,分属城主沈问阙、大小姐沈辞镜与大少爷沈临渊,光芒如豆。
两名长随正在交接,一个提着油壶,一个抱着空罐。
“我说你上回添油偷懒,小姐的灯都快灭了。”
“呸,才差了一线,你就能说三日。你不嫌晦气,少提‘灭’字。”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铜盏里添油。
忽然,其中一人手一顿,脸色骤变。
“快看!”
沈临渊的那盏命灯,油尚余半盏,火却已冷熄,盏内只余一缕焦烟,在正午的日光下仍盘旋不散。
“快,快去报管事!”年长的长随压低嗓音,死死盯着那盏熄灭的铜灯,不敢挪步。
油壶“嗒”的一声碰在地上。另一名长随煞白着脸,踉跄奔出延昌阁。
不多时,正厅已聚满家老,神色皆沉如铁。
推衍之术已得结果:沈临渊死于澜江南岸。府中已遣人前去寻找遗骨,只等带回下葬。
沈府并未张挂白布,也无凡俗丧礼。只是正厅与祠堂前皆换上素色幡绫,灵烛昼夜不熄,香烟袅袅。府中下人噤声行事,不敢高声交谈。
乳母薄氏几乎哭断肠,每日守在祠前,眼泪未曾干过。
西厢院角比别处更静些。
周家老坐在屋里,窗扉半掩,将那片过于明亮的日光挡在外头。
案上一盏粗茶早已凉透,他也没想起去喝一口。
他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一角天空,目光有些空,像是透过那片湛蓝,望见了许久以前,第一个手把手教那少年挽剑花的午后。
自那日起,沈辞镜闭门不出。下人们私下说她与少爷情分至深,如今悲痛欲绝,才连日不肯踏出闺阁半步。
她在屋内垂帘静坐,一袭素净浅色衣裙,首饰尽数摘去,只余素绢束发。几日来食不甘味,双目红肿,神色憔悴。外头众人望见,心中更添怜惜。
沈问阙原在闭关,闻讯特意出来,命管事传话,要她节哀顺变,静心养身。
管事肃声转述:“城主有言:
‘自阿瑶入中州仙宗,你与临渊情分愈笃,为父看在眼里,颇感欣慰。今忽传噩耗,痛惜之余,望你节哀。修道之人,当识天命无常,不可久溺于悲痛。
李氏为当今世家之首,门第尊崇,礼法森严。婚盟既定,纵有不幸,亦须如期。你为嫡女,更当持守体面。’”
沈辞镜掩面垂泪,俯身行礼,哽声道:“劳父亲挂念,女儿谨记在心。”
轻罗见她泪下不止,也不禁红了眼眶,轻声劝道:“姑娘已两日不曾进食,这样叫身子怎经得住?若天上有灵,见姑娘如此,怕更要难安。就是为着不叫老爷挂心,也该勉强用些才是。”
说着,忙摆上方才传进的膳盒。
沈辞镜略用了两口,忽问道:“今日可与哑婆送去了吃食?”
轻罗答道:“送了。”
“都送了些什么?”
“榆花糕、桂糖酥,还有一盏杏仁茶。”
“她收了么?”
轻罗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依旧闭门不理,只是……”
沈辞镜抬眼望她。
轻罗垂首道:“只是昨日少爷殒时,姑娘仍吩咐奴婢送去。奴婢本当又要空回,谁知她竟推门出来,伸手接了。”
沈辞镜嗯了一声,未再多问,低头继续用膳。
轻罗见她神色微霁,连眉尖都舒展了几分,心里便暗暗不是滋味。
想着往岁年节,送去的都是好东西,她始终冷脸相对。自上月以来,姑娘偏要日日送吃食糕点去,她却屡屡闭门不理。
主子赐食,本该千恩万谢,岂容一个奴仆推拒?粗鄙顽木,不识好歹,哪里值得姑娘这般费心?
用罢膳,轻罗见日色和煦,自去取了斗篷替沈辞镜披上,柔声道:“外头天暖,走走散散心罢。”
沈辞镜略一点头,任她整妥。
二人行到后苑,正遇着哑婆。
她从祠堂出来,袖口尚染着香灰。
阳光照进廊下,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鬼。一道刀疤从颧骨斜切至下颌角,狰狞可怖。满头黑发用一支旧木簪草草绾起,鬓角几缕散发垂下,更衬得那刀疤恐怖,仿佛随时要在阴影里活过来一般。
府中人皆知,她专司喂养护城荒兽,久而久之,连气息都带了股阴森戾意,令人避之不及。
关于她的来历,传言纷纭。
有人说她是寡妇,被主家好心收留。也有人说,她早年救过城主一命,因此地位微妙,无人敢轻易得罪。
厨下几个仆役合力抬着一桶血肉,自膳房院门出来,远远瞧见哑婆在廊下等着,脚步便慢了下来。
过了拐角,见沈辞镜立在院中,几人顿时七手八脚地停下,垂首行礼。
惟有哑婆依旧木立,毫无反应。
见过礼,那几名仆役垂着头,眼皮也不敢抬,只把木桶推到哑婆脚边。
领头那人对哑婆低声道:“劳烦您走一趟。”
语气恭敬,带着一丝畏惧。说完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忙不迭往后退去,仿佛避瘟疫一般。
血腥气在廊下弥漫,腥热,潮湿,像荒兽咬碎骨肉后喷出的热息,闻得久了,竟有些目眩。
哑婆神情未动,似乎对众人的惧怕与避讳已然习惯。那满桶血肉,足有三人才能抬动,她弯腰一手提起,竟似轻若无物,转身径直往北廊尽头去了。
轻罗起先低垂着眼,唯恐瞥见那张阴森可怖的脸,直到对方走了,才松了口气,轻声询问沈辞镜是否要移步去东苑,那里杏花正好。
沈辞镜一言不发,静静注视着哑婆枯瘦的背影。
那背影既驯服得近乎牲畜,又冷漠得如同帮凶。
片刻,她垂下眼睑,将情绪压下,吩咐道:“回去罢。”
轻罗怔了怔,只觉得姑娘像是忽然没了兴致,周身气息也冷了几分,却不知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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