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城虽不及澜州州府镇澜都那般宏阔,却也算一方要地。两地相距不过三百里,若是寻常商船,一日可往返,若是灵舟,则只需一个时辰。因临江近水,商贾云集,市井颇为繁华。
此城所以能自立不坠,全仗城基之下的一道护城大阵。
旧时不过寻常守御之阵,靠灵石灵脉勉强维系。直至八年前,沈问阙囚来荒古凶兽,以秘法镇压于府中血池,改易阵眼,自此威势大增。
此阵名为玄渊锁天阵,平日无形,唯当催动时,天幕浮现铁红光纹,厚如壁障。
澜江多妖潮,三五年小患,十数年大劫,群妖随流而下,生灵涂炭。又有魔修潜行,掠人炼血,祸乱四方。
自玄渊锁天阵镇城以来,每逢阵启,赤光壁立,妖兽止步,魔修亦被拦于阵外。
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皆以此为凭。殊不知那大阵之力,实则取自地宫血池中,那荒兽的怨煞。
北廊尽头,正殿之下,便是镇封地宫的门户。
门前横卧一口铁槽,形如巨棺,槽壁满布导灵符纹,幽光流转。旁边石案上还放着一只铜盆,清泉盈注,用来逐块试毒。
按例,仆役们并不必亲入地宫,只需将血肉逐块倒入槽中,待泉水一一验过,再由阵纹送入池底。
只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血腥扑鼻,腥气缭绕。凡人靠近久了,怨煞之气钻入心神,不出数月便会神思错乱,轻则疯癫,重则暴毙。
管事原是叫仆役轮着去做,可轮到后来,连换几拨人都疯了,无人敢接。渐渐地,这活就推到哑婆头上,因她不受怨煞侵扰。久而久之,便成了定例。
哑婆嫌麻烦,从不用那喂食槽。她拎着木桶走来,连眼皮都不抬,径直绕过石案,向着阴暗的铁门走去。
铜盆里的泉水泛了涟漪,却没一个人拦她。
门口两名家将冷眼相觑,无动于衷。反正她不声不响,从没出过岔子。
哑婆走到铁门前,伸手拽住兽面铜环。
门沉重地开了,腥气扑面而来。
门后石阶直通地底,湿滑阴冷,石壁上斑驳着铁锈与暗苔,嵌壁铜灯跳动着青白火光,忽明忽暗,仿佛鬼火闪烁。
才下数步,血腥便浓得令人作呕。若是寻常仆役,早已吓得双腿打颤,不敢再深行。
哑婆却神色木然,一手拎桶,如履平地。她的脚步极轻,每一步落下,都似被阴影吞没,无声无息。
走到尽头,便是那口巨大的血池。
池壁以黑石砌成,遍布嵌银纹络,符痕纵横,血水翻涌不休,暗红如浆。
赤角猰貐伏在池中央,庞躯起伏如山,被四条粗链死死锁缚。鬣毛倒竖,双角炽红,火舌喷吐,将池水烤得嘶嘶作响。
它嗅到血肉气息,猛地睁开那双车轮般的赤目,身子拼命往外挣,却被铁链勒得寸步难移。
它随即仰首长嘶,声如霹雳炸裂,震得石壁轰鸣,铁链乱响。
那吼声带着撕心裂肺的怨恨与不甘,似万鬼同哭,又如火狱塌陷,叫人五脏六腑都要碎裂。
哑婆神色冷漠,仿佛对眼前的恐怖毫无所觉,只将桶中血肉一块块投进池中。
赤角猰貐一记猛扑,獠牙间火光闪烁,咀嚼声伴着骨裂的脆响。池水翻滚,血雾横溢,粗大的铁链被拽得铮铮直响,仿佛下一息便要崩断。
它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岸边,低沉的喘息如火炉轰鸣。那气息里带着逼人的暴戾,似要择人而噬。
良久,直至血肉吞尽,它才缓缓伏下身子,只余粗重的喘息在地宫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压抑与阴冷。
哑婆抬起头,灯火映出她僵硬的面容。那道刀疤将木偶一样的脸劈成两半,更添几分森冷。
她目光空洞,既无惊惧,也无怜悯,只木然看了那困兽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枯槁的身影,仿佛与那困兽一道,被锁在这幽深重门之内。
----------------
沈辞镜自后苑出来,才走到游廊下,就有人匆匆来禀:“小姐,少爷的尸骨寻到了,送去了正厅……”
沈辞镜沉默片刻,带着轻罗往正厅去。
厅内,一口乌木棺静置于灵案前。烛火摇曳,投下森然暗影。
家老们已结束初检,正肃立一旁低声商议,人人面色沉凝。
沈辞镜步入厅中,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父亲呢?”她轻声问道。
“城主尚在闭关,正值紧要关头。”资格最老的秦家老上前一步,低声道,“少爷的遗体,暂安置在偏房。”
她不再多言,转身朝偏房而去。
途经几位家老时,她的目光在周家老身上短暂停留。他青袍依旧,只是周身灵光暗淡几分,透着难言的沉寂。
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晰传入耳中:“周师,节哀。”
周家老没有抬头,也未言语,只在她经过时略略回礼,举止收敛,身形沉静,唯有案上一盏长明灯的火焰,因他气息波动而微微一颤。
沈辞镜步履未停,腰间双玉相击,丁然作响,仿佛替她数着步伐,一点点逼近那扇紧闭的偏房之门。
刚推开门,便闻到一股阴湿寒意,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屋内,薄氏双眼红肿如桃核,正带着两名面色煞白的年轻仆役,用净布蘸清水,小心翼翼擦拭那具残破的尸身。
水盆很快浑浊发黑,布帛掠过断骨与血肉,发出湿腻低沉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一股酸楚直冲鼻腔,泪水顷刻决堤,洇湿了前襟。
这泪来得汹涌,连她自己都辨不清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
但她必须看清那具尸首的模样。
她拂去泪水,几步奔至塌前,目光一寸寸扫过尸身的每一处细节。
血肉腐坏,腥气浓重,唯有破碎的衣料尚能辨出旧日模样。
最骇人的,是腰下残缺之处——显是生前遭了极致凌辱。
她目光忽地凝滞。
在腰带缝隙间,竟闪过一抹让她心悸的暗沉铜光。
难道是……?
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窜入脑海,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不,不可能!李容非那蠢货,竟没把阎罗铃取走?
若让它就此随葬,她的谋算岂不落空?
惊骇几乎脱口而出,她急忙低头,假作悲泣。宽袖之下,唇齿紧咬。痛感逼她冷静,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几分仓惶。
正当她心念电转,薄氏的手恰好擦至腰间。老乳母动作猛地一滞,显然也触到那硬物。
沈辞镜的心几乎跃出胸腔,却见薄氏手颤颤收回,转而用布巾草草掩住那处,哑声吩咐:“此处……污损过甚,换块净布,直接更衣罢!”
她竟以为是残缺处的伤口,不敢细看。
一名仆役捧来素白寿衣。
沈辞镜心下了然。她适时放下衣袖,露出泪痕斑驳的脸,轻声道:“让我来……我替他更衣。”
薄氏连忙劝阻:“小姐节哀。此等事交由下人便是。”
沈辞镜垂下眼帘,长睫沾着未落的泪珠,凄声道:“我知道,男女有别,我本不该近前,徒惹非议。
可他遭此大难,身首不全,受尽世间至苦而去……薄妈妈,您看着我们长大,深知我姐弟二人自幼相依的情分。最后这段路,就让我送他罢。”
薄氏连连摆手,急得声音发颤:“小姐,使不得!这景象污秽不堪,不仅伤眼,更要惹人闲话。您是将要出阁的人,若传出去半分,名声可就……”
“他都这样了,我还要名声做什么?”她语气异常坚决,“他凄苦至此,难道连最后一件寿衣,都要由外人替他穿上吗?”
薄氏闻言一怔,望着她决绝的泪眼,终是长叹一声,侧身让开。
“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就由你来吧。”
沈辞镜伸出手,指尖微不可察地发着颤,接过了那叠素白寿衣,对轻罗道:“将我腰间那枚碧玉蝴蝶佩取来。”
轻罗红着眼眶,摘下玉佩,又从袖中锦囊取出针线。
沈辞镜拈起细针,手指抖得愈发厉害,好几次银针滑脱,几乎要刺破皮肉。可她兀自咬牙,凝神屏息,一针一线地将贴身玉佩牢牢缝缀于寿衣内襟。
“阿渊,”她声音轻柔,几近耳语,“这玉佩伴我多年,如今让它陪着你,黄泉路上……不至孤单。”
泪水无声地从她脸颊滑落。待最后一针落定,素白的寿衣内襟已被泪水浸透一片。
缝毕,她略定心神,伸手为弟弟更衣,动作轻柔,满是怜惜。指尖触到那被掩盖的残缺时,她肩膀一抖,泪水决堤般涌出。
薄氏眼眶发红,偏过头去,只用帕子掩面,不忍再看。
恰在她俯身恸哭,云袖垂落掩尽众人目光的刹那,另一只纤手却精准探入血污衣袂之下。
指尖触到那冷硬物件时稍作停留,随即巧劲一勾,便听极轻微一声"嗒"。
染血的铜铃应声脱落,沉甸甸坠入她温热的掌心。
她当即收指握紧,铜铃的尖角深深硌入掌心,刺痛的触感令她神志清明了几分。手上却不停,只垂眸继续为弟弟整理衣带,直至一切妥帖,方缓缓直起身来。
待摊开掌心,染血的铜铃赫然入目。
她忽地一怔,先是无声垂泪,继而肩头轻颤,终是泣不成声。
“这是他贴身之物……”语未尽,哽咽已塞喉间,只将铜铃紧紧捂在心口,身子抖得如风中残叶,“容我留着罢……好歹是个念想……”
话音未落,人已支撑不住,伏在塌上哀哀欲绝,仿佛被这滔天悲恸彻底摧折。
轻罗早已哭得双目通红,跪侍在侧,执绢轻轻为她拭泪。
薄氏心痛如绞,见状更是老泪纵横,上前抚着她的背哽咽道:“拿去罢,好孩子……总得留个物件儿……让心里头有个指望……”
门外众家老听得里头悲声阵阵,皆黯然垂首,唏嘘不已。
待偏房内声响止息,两名健仆才依着示意,抬来一张门板,将已然更衣完毕的沈临渊小心翼翼地移至其上,覆以素净锦衾,而后请入正厅那口早已备好的乌木棺中。
沈辞镜默然凝望着眼前一切,袖中纤指将那只染血的阎罗铃又往深处按了按,直至那冷硬轮廓彻底隐入怀中衣料。
她旋即移步,悄无声息地立于棺椁之侧,面容哀戚,心下却一片清明,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铜铃形制精巧,李容非怕是误作了她的私密信物,因此特意将其留在那不堪之处——存心要羞辱她,教她难堪。
正思忖间,眼前光线忽暗,却是刘家老缓步上前,将一物轻轻放入棺中。
见她抬眼相望,他侧身避过目光,声沉如钟:“此玉可安魂定魄,佑公子早登极乐。”
其余家老见状,纷纷上前,或置镇魂美玉,或奉辟邪灵符,皆寓护持往生之愿。
秦家老目光微凝。他方才分明瞧见,刘家老所奉并非常玉,而是罕见的宿明玉,可抵三十枚寻常之玉,常见于豪门陪葬。
他不由望了对方一眼,目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此时一名仆役躬身向前,双手稳稳托起乌木棺盖。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棺盖缓缓推移,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最终严丝合缝地盖拢,将悲伤与祝福一并隔绝在内。
她怀中阎罗铃轻轻一颤,却被泪水与悲声掩没,谁也不曾留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