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冷雨,像是天空漏了的冰碴,密密麻麻地砸在车窗上,瞬间模糊了窗外破败街区的景象。
沈薇坐在温暖干燥的车厢后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平板电脑上复杂的建筑图纸。车内弥漫着昂贵的皮革香和她身上清冷的木质调香水味,与窗外那个嘈杂、湿漉漉的世界隔绝开来。
“沈总,前面路堵死了,好像有家店门口……有点情况。”司机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沈薇抬腕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十分。她蹙起精致的眉头,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绕路。”
“沈总,这片是老区,路窄,就这一条主路能通到项目指挥部,绕的话至少得多花四十分钟。”
时间。沈薇最缺的就是时间。晚上还有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她需要提前审核完所有的资料。
“按喇叭。”她命令道,视线重新落回平板,试图将窗外恼人的干扰屏蔽掉。
喇叭声尖锐,却如同石沉大海,很快被更大的喧嚣吞没——那是一阵极具穿透力的摇滚乐,混杂着几声激动的叫嚷。
沈薇的耐心宣告售罄。
她合上平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转了一圈,带上了属于“沈总”的冰冷和锐利。“我下去看看。”
老张赶紧递过一把巨大的黑伞。沈薇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高的声响。冷风裹挟着雨丝瞬间扑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随即挺直了背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走入这片与她格格不入的混乱。
拥堵的源头是一家看起来极其另类的工作室。与周围灰扑扑、写着巨大“拆”字的店铺不同,它的橱窗被涂成暗红色,上面用张扬的黑色喷漆画着某种抽象图案。店名——“野火刺青”——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野蛮的生命力。
此刻,店门口支着两个巨大的户外音响,正是那吵死人的摇滚乐的来源。一个穿着工装裤、头发剃得极短、露出青色头皮的年轻人,正和两个穿着拆迁队制服的男人激动地争论着什么。旁边,还停着一辆碍事的小型皮卡,上面堆着些画框和工具。
沈薇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店门口那个身影上。
那人背对着街道,正踮着脚试图将挂在店门外檐的一块旧木牌钉回去。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肩胛骨因为动作而清晰地凸起,淋了雨的布料有些贴身,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背部线条。牛仔裤上沾满了各色油漆斑点,一双高帮马丁靴踩在摞起的几本书上,稳得不可思议。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的争吵和街上的拥堵充耳不闻,只是执拗地、一下一下地敲着钉子,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
“怎么回事?”沈薇开口,声音不算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音乐和争吵,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度意味。
拆迁队的人认出她,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过来:“沈总,您来了。这家……这家店不肯搬,还故意把东西堆出来堵路,音乐开这么大也是故意的!我们好说歹说都没用!”
那个青皮头年轻人立刻梗着脖子反驳:“放屁!是你们的车先撞倒了我们放在路边的展示架!燃姐只是在修牌子!”
沈薇的视线扫过地上的狼藉,几个木质画架散落,确实有被擦碰的痕迹。但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效率。
“无论什么原因,阻塞道路,制造噪音,影响项目进度,都是不被允许的。”她的目光冷冷投向那个还在钉牌子的背影,“负责人呢?请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把道路让开。”
那个被称为“燃姐”的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转过身,从那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跳了下来,动作利落。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没被束好的碎发,贴在白皙的额角和脸颊边。她的五官生得极其出色,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甚至有些锐利,组合在一起有种咄咄逼人的美丽。尤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沈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挑衅?
“你谁啊?”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略带沙哑,却有种漫不经心的拽。
“沈薇。这个旧城改造项目的负责人。”沈薇出示了一下挂在胸前的工牌,语气公事公办,“你是店主?”
“夏燃。”她扬了扬下巴,算是回答。她随手拿起搭在旁边椅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动作间,沈薇看到她小臂上蔓延的彩色纹身,图案繁复而神秘。“路堵了,怪我?你们的挖机差点铲到我店里,怎么不说?”
“项目范围内的搬迁工作有既定流程和补偿方案,有任何异议,可以通过正规渠道申诉,而不是采用这种……”沈薇的目光扫过音响和满地狼藉,斟酌了一下用词,“不理智的方式对抗。”
“正规渠道?”夏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沈薇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雨帘,却仿佛有无形的气场在碰撞。“流程走了三个月,申诉书递了五份,石沉大海。不如沈总今天给我现场办公一下?”
她的眼神太直接,太具有穿透力,让习惯被敬畏和疏离包裹的沈薇感到一丝不适。那眼神里没有下属的惶恐,也没有商人的圆滑,只有野草般的倔强和艺术家式的孤傲。
沈薇避开她的直视,看向那块被夏燃拼命维护的旧木牌,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Create Something Beautiful Today”。
创造美?在这种即将被推平、毫无价值的废墟里?沈薇无法理解。
“夏小姐,城市的进步和发展必然伴随着阵痛。你的个人情怀,不能成为阻碍大多数人利益的理由。”沈薇的声音更冷了几分,“现在,请让你的人把音乐关掉,把道路清理出来。否则,我会通知相关部门强制执行,届时产生的任何后果,由你自行承担。”
这是沈薇习惯且擅长的领域——规则、逻辑、利弊分析。她试图用绝对的理性压制眼前这团不合时宜的“野火”。
然而夏燃只是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种眼神,像是在观察一个极其有趣却又无比僵化的标本。
“沈总,”夏燃的语调慢悠悠的,带着点戏谑,“你每天穿着这么贵的套装,说着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活得不累吗?”
一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沈薇完美的职业铠甲,触及到她内心深处那根从未放松过的弦。
累吗?怎么会不累。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疲惫,并将其转化为运行的燃料。
“这与你无关。”沈薇下颌线绷紧,“我的耐心有限。”
“巧了不是,”夏燃笑得更加张扬,甚至带着点恶劣,“我别的没有,就是耐心多,特别是……跟看不顺眼的人耗着的耐心。”
音乐声还在震耳欲聋地响着,雨似乎更密了。沈薇感到一丝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她的脖颈上,让她忍不住轻轻一颤。
她看着夏燃,夏燃也看着她。一个冰冷如精密仪器,一个滚烫如失控的火焰。
沈薇知道,今天遇到硬茬了。这不是她熟悉的可以用利益打动的商人,也不是可以用权势压服的弱者。这是一个完全活在另一套规则里的、不可预测的麻烦。
她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就在沈薇计算着是叫项目保安还是直接报警更高效时,夏燃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夏燃猛地转身,不是去关音响,也不是去清理道路,而是几步跨到那辆皮卡旁,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罐喷漆。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用力摇晃罐子,对着沈薇那辆碍事的黑色豪车的引擎盖,利落地喷下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拆”字!
鲜红的油漆在黑色的车盖上格外刺眼,顺着雨水的冲刷,蜿蜒流下,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空气瞬间凝固了。连摇滚乐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拆迁队的人目瞪口呆。老张惊得从车里探出头。青皮头张大了嘴巴。
沈薇站在原地,伞下的世界安静得可怕。她看着那个鲜红的“拆”字,看着雨水混合着油漆肆意流淌,弄脏她昂贵且象征地位的座驾。
一股极致的怒火混合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猛地冲上她的头顶。她职业生涯中,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粗鲁、侮辱性的挑衅。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伞柄,指节泛白。胸腔里那颗习惯于平稳跳动的心脏,第一次因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因为一种纯粹的、不被允许的失控,而剧烈地鼓动起来。
她抬起眼,目光像冰锥一样射向罪魁祸首。
夏燃扔掉了空喷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她拍了拍手,迎上沈薇冰冷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而扬起一个灿烂又挑衅的笑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燃烧着胜利般的、野性的光芒。
“现在,”夏燃大声说,声音穿透雨幕,清晰无比,“它也该被拆了,对吧,沈总?”
冰与火,在这一刻,狭路相逢。
空气中弥漫着油漆的刺鼻气味、雨水的潮湿和两个女人之间无声炸裂的硝烟。
沈薇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严密掌控的世界,被这团名叫夏燃的野火,硬生生烧开了一个窟窿。
而窟窿外面,是她恐惧又隐秘渴望的,失控的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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