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冰冷的雨滴冻结了那么一瞬。
沈薇看着引擎盖上那个狰狞鲜红的“拆”字,雨水正奋力冲刷,却只让它晕染得更加丑陋不堪。耳畔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似乎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和雨水敲打万物的单调声响。
她活了三十三年,构建起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从未有人敢以如此野蛮、如此直白的方式,在上面留下如此难堪的印记。
愤怒是第一重浪,冰冷而尖锐,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冷静自持。但紧接着涌上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更陌生的情绪——一种近乎失控的震颤。不是因为一辆车被毁,而是因为那个始作俑者,那个叫夏燃的女人,正用那双燃着火的眼睛看着她,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一种该死的、蓬勃的生命力。
那生命力像一根刺,扎进了沈薇用完美和理性包裹的坚硬外壳,让她感到一种猝不及防的刺痛。
“报警。”沈薇的声音出口,竟奇异地平稳,只是比平时更冷,像冰层下的暗流。她甚至没有再看夏燃,而是对已经吓呆了的司机老张下达指令。
老张一个激灵,连忙摸出手机。
“啧,随便。”夏燃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甚至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锤子,继续去钉她那块破牌子,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涂鸦了一幅无关紧要的作品,而非毁坏了一辆价值不菲的财产。那种浑然天成的漠然,比任何激烈的对抗更让沈薇感到一种力量被卸去的烦躁。
青皮头年轻人有点慌了,凑近夏燃低声道:“燃姐,真报警啊?这车看着很贵……”
夏燃头也没抬,榔头敲得梆梆响:“贵又怎么样?她的时间更贵,耗着呗。”
沈薇的指尖掐进了掌心。是的,她的时间更贵。耗在这里,和这个不可理喻的人纠缠,毫无意义。那个跨国会议,那些待审的文件,每一分钟都在她脑中敲着警钟。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冰冷的湿气透过她昂贵套装薄薄的面料,一点点侵蚀着体温。她站在原地,像一座逐渐被风雨侵蚀的孤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威严,内心却已波澜四起。
警察来得比预想中快。
询问,记录,查看。过程机械而冰冷。夏燃全程配合,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轻松,承认得干脆利落:“我喷的。他们先撞坏我的东西,堵我的门,放噪音吵我,这位……沈总,”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沈薇,“还威胁要强拆。我一时激动,没忍住。”
她将“没忍住”三个字说得轻飘飘,仿佛只是不小心碰洒了一杯水。
沈薇陈述事实,语气冷漠客观,强调对方故意阻塞交通、制造噪音以及恶意毁坏财物。她不需要夸大,事实已然足够。
然而,这片老区监控稀疏,拆迁队的车确实先碰到了夏燃店外的物品,双方各执一词。警察显然也见多了这种拆迁引发的纠纷,试图调解。
“赔偿损失,道歉,就算了吧?毕竟你们项目方也有一定责任……”中年警察看着沈薇,语气带着劝解。
“不接受调解。”沈薇斩钉截铁。道歉?对于这种故意挑衅,道歉毫无意义。她需要的是规则得到执行,是冒犯者付出代价。
夏燃嗤笑一声,抱臂靠在门框上,一副“随你便”的模样。
最终,夏燃因故意毁坏财物被带回去进一步处理。青皮头急着打电话找人。音乐终于停了,拆迁队的人悻悻然地挪开车,道路恢复畅通。
闹剧似乎暂时收场。
沈薇坐进另一辆匆忙调来的车里,引擎盖上的红字依旧刺眼。她吩咐老张直接去最近的汽车服务中心,然后去项目指挥部。
车窗外的雨幕连绵,那座暗红色的“野火刺青”工作室被迅速抛在后面,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
可她却发现,那个女人的脸,那双燃烧着挑衅火焰的眼睛,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扰动。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平静无波的心湖,涟漪一圈圈荡开,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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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车辆的事情,赶到项目指挥部时,会议时间已经临近。沈薇换上了备用套装,重新整理好妆容,确保自己看起来依旧无懈可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股冰冷的湿意似乎还缠绕在骨子里,而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
视频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她却偶尔走神。屏幕那头的外国合作方嘴唇一张一合,说的专业术语她都能听懂,但某个瞬间,她的思绪会飘到那个暴雨中的混乱场景,那个女人拿着喷漆罐决绝的样子。
“……沈总?您的意见呢?”助理小声提醒。
沈薇猛地回神,迅速调整状态,精准地给出了意见,滴水不漏。
会议结束,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雨停了,城市被冲刷得干净,却也透着一丝凉意。
她拒绝了同事的晚餐邀请,独自回到临时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秩序井然,光华夺目。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手机响起,是母亲。
“薇薇,那边项目进展怎么样?听说遇到点麻烦?”沈母的声音透过听传来,带着一贯的精准洞察和不放松的关切(控制),“不要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你王伯伯家的儿子刚好在你们市分公司,我让他……”
“妈,我能处理。”沈薇打断她,捏了捏眉心,“一点小问题,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就好。对了,周末李董家的晚宴,记得空出时间,他家的公子刚从国外回来,很优秀……”
又来了。沈薇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比连开三天会议还要累。她应付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寂静放大了一种空洞感。她今天“解决”了吗?似乎并没有。那个鲜红的“拆”字仿佛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夏燃那张带着挑衅笑容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
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粗鲁无礼的人扰乱了心绪?
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活成了她绝对不敢活的样子——肆意、张扬,不在乎规则,不在乎后果,像一团野火,烧到哪儿算哪儿。
而她沈薇,的人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一张精心绘制的图纸,不能有一毫米的误差。母亲的期望,社会的认可,自我的要求,像一道道坚固的钢筋,将她牢牢架设在既定的轨道上。
她成功,优秀,掌控一切。却也……疲惫不堪。
她走到酒柜旁,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一丝灼热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点莫名的寒意和躁动。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野火刺青”和“夏燃”。
跳出来的信息不多,大多是一些小众刺青论坛的讨论和推荐。几张作品图片冲击着她的视觉——大胆的用色,充满想象力的构图,细腻的线条,完全不同于她认知中那些低俗的图案,带着一种强烈的艺术表现力和生命力。
论坛里,有人称夏燃是“天才”,是“被埋没的艺术家”,也有人吐槽她脾气坏,难约,看心情接活儿。
特立独行,才华横溢,难以掌控。
沈薇关掉网页,心脏却莫名地跳快了几拍。
她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乔娜,”她听着电话那头好友温和的声音,顿了顿,才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如果一个……非常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做了一件让你非常生气甚至难堪的事情,但你事后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她……这是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心理医生乔娜沉默了几秒,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哇哦,这听起来可不像你会遇到的人。男人女人?”
“……女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沈薇补充道。
“无关紧要可不会让你沈总专门打电话来咨询。”乔娜一针见血,“听起来,这个人像一颗砸进你平静湖面的石头。你感到愤怒,是因为她破坏了你的秩序感。而你忍不住想她……”
乔娜拖长了声音,带着专业的敏锐:“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拥有某种你潜意识里渴望,却被你深深压抑的东西。比如,自由,或者……失控本身?”
沈薇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渴望?失控?
不,她恐惧失控。
她立刻否认:“不可能。我只是无法理解这种毫无责任感和规则意识的行为。”
乔娜笑了笑,不再深究:“好吧,就当是吧。不过薇薇,有时候,我们最讨厌的人,可能恰恰映照出我们内心最隐秘的缺口。晚安,别想太多了,你最近压力太大。”
挂了电话,沈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精没有带来答案,反而让那种莫名的躁动更加清晰。
她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秩序井然的世界。玻璃上映出她清晰的身影——一丝不苟的套装,精致的妆容,冷静自持的表情。
完美的沈薇。
可偏偏,那个穿着沾满油漆的T恤、踩着马丁靴、眼神桀骜不驯的身影,却顽固地覆盖在玻璃倒影上,像一道无法擦除的狂野印记。
她忽然想起夏燃问她的话——“你每天穿着这么贵的套装,说着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活得不累吗?”
累。
一个字,从心底最深处,无声地浮起。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沈总是吧?车漆多少钱?我赔。不过得等等,现在没钱。夏燃。】
干脆,直接,甚至有点赖皮,和她的人一样。
沈薇盯着那条短信,几乎是下意识的,手指快速回复了过去。连她自己都未曾深思,这回复里是否掺杂了被乔娜话语点中的、那一点微妙的好奇与试探。
【怎么赔?当面谈。明天下午三点,项目指挥部隔壁的咖啡厅。】
信息发送成功。
窗外,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如同敲打在她突然失去平静的心湖上。
失控的雨夜,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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