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术馆回来的第二天,沈薇没有去公司。
她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非因病或因公的休假。她关掉了工作手机,只开着私人号码。公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需要空间,需要绝对安静地去消化昨天看到的一切,去思考乔娜的话,去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
那幅《父与女》,那幅小心翼翼触碰疤痕的小画,还有那颗破碎又重组的心脏……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拼凑出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复杂、更伤痕累累,却也更加坚韧的夏燃。
她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与夏燃,站在看似对立的两极,却共享着某种相似的情感内核——都被家庭的期望所塑造,也都被其伤害,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抗争和挣扎。
只是夏燃选择了向外燃烧,用叛逆和艺术表达愤怒与痛苦;而她,选择了向内冰封,用完美和成就来证明和逃避。
想通这一点,并没有让她立刻轻松起来,反而带来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决心。
下午,阳光正好。她换了一身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休闲裤,没有化妆,只涂了点润唇膏。镜子里的人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柔和,甚至眼底那抹常年不化的冰霜,也似乎消融了些许。
她拿起私人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她发去的那幅画的照片,和夏燃发来的位置信息。
没有新的消息。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敲击。不再是公事公办的通知,也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有空吗?想和你聊聊。不是项目,不是赔偿。只是聊聊。】
她选择了公司附近一家僻静的咖啡馆,而非那些彰显身份的高级场所。那里环境轻松些,或许更适合这次谈话。
信息发送成功。她的心提着,等待回应。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回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时间。地点。】
沈薇迅速把咖啡馆的地址和约一小时后的时间发了过去。
【好。】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
沈薇提前到了咖啡馆,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原木桌面上,温暖而宁静。她点了一杯拿铁,却没有动,只是看着窗外人来人往。
心跳依旧有些快,但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带着未知的、轻微的紧张。
她不知道夏燃会是什么态度,会不会来,来了又会说什么。她做好了被冷漠对待甚至被拒绝的准备。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迈出这一步。
准点。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轻响。
沈薇抬起头。
夏燃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随性的打扮,黑色连帽卫衣,工装裤,马丁靴。头发似乎刚洗过,随意披散着,带着点潮湿的气息。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的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轻易地落在沈薇身上。然后径直走过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找我来聊什么?”她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没有之前的火药味,也没有熟稔,只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平静。
沈薇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准备好的腹稿在见到真人时,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服务生过来,夏燃只要了一杯冰水。
等服务生离开,沈薇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去看展了。”
“嗯。”夏燃拿起冰水喝了一口,反应很淡,“看到了?”
“看到了。”沈薇点头,双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温暖的咖啡杯,“那幅《父与女》……还有那幅……画手的。”
夏燃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沈薇,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所以?”
“我……”沈薇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一些。”
“明白什么?”夏燃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明白我家那点破事?还是终于发现我这个‘钉子户’也不是完全无理取闹?”
“明白你为什么是现在的你。”沈薇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试图理解的认真,“也明白……我们可能,并没有那么不同。”
夏燃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她盯着沈薇看了几秒,像是要确认她话里的真实性。那双总是情绪鲜明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些许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少来。”她最终别开视线,语气硬邦邦的,却少了些攻击性,“你是高高在上的沈总,我是社会边缘的小刺青师,有什么一样的。”
“我们都……被困在某种期望里。”沈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都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挣扎过。也都……受过伤。”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左手手腕的位置。
夏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目光倏地转回,落在沈薇的手腕上。那里被针织衫的袖口遮盖着。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阳光静静地洒在桌面上,冰杯上的水珠缓缓滑落。
“那天在医院……”沈薇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父亲他……”
“老头就那样。”夏燃打断她,语气有些不耐烦,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觉得全世界都想害他儿女。特别是像我这种‘不务正业’的。”
“他手臂上……”沈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那道疤……”
夏燃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带着明显的防御:“这跟你没关系。”
“我无意探听**。”沈薇立刻说,语气诚恳,“我只是……那天无意中看到,有些……在意。”她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我这里,也有一道。”
她说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卷起了自己左手腕的针织衫袖子。
那道淡白色的、细小的陈旧疤痕,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下,也暴露在夏燃的视线里。
夏燃的目光瞬间定格在那道疤痕上。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冰冷和防御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那道疤,又猛地抬头看向沈薇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震动。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看似毫无交集的女人,在此刻,因为手腕上两道相似的旧痕,达到了一种奇特而深刻的共鸣。
沈薇没有解释疤痕的来历,夏燃也没有问。
有些痛苦,无需言说,便能被感知。
夏燃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些,也沙哑了些:“……小时候,我爸不想我学画画,觉得没出息。有一次,他砸了我的画板,我气疯了,推了他一把,他撞在柜子角上,划了口子,流了很多血。”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紧握着冰杯的手指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我吓傻了。他也愣住了。从那以后,他好像……就不知道该怎么管我了。我也……更恨他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不是很可笑?”
沈薇的心脏像是被浸满了水的海绵,沉重而酸涩。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笑。”她低声说,“只是……很难过。”
为她,也为夏父,为那些因为爱的方式错误而彼此伤害、最终变得疏离的亲情。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隔阂和对抗,反而弥漫着一种共享伤痛的沉重和理解。
“那幅画,”夏燃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目光看向窗外,“那颗心……是给我自己的。也是……给我爸的。”
她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我没那么容易被击垮。碎了,也能拼起来。虽然……很丑,很多裂痕。”
沈薇看着她侧脸倔强的线条,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敬佩和……心疼。
“不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异常清晰和坚定,“很美。是我见过……最有力量的东西。”
夏燃猛地转回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惊讶,动摇,还有一丝……被真正理解和认可后的无措。
阳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中细微的水光。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冰水喝了一大口,喉结滑动了一下。
“少拍马屁。”她嘟囔了一句,声音闷闷的,却再也听不出丝毫嘲讽的味道。
沈薇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有些界限,需要慢慢来。今天能走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拿铁,轻轻抿了一口。苦涩过后,竟品出了一丝奇异的回甘。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
咖啡馆里,两个女人相对无言,却不再感到尴尬或疏离。
一种崭新的、小心翼翼的理解,正在曾经的废墟之上,悄然滋生。
尽管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她们已经朝着对方的方向,迈出了最艰难,也最真实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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