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村末端的石头屋,是安临竹住了十几年的家。
在母亲离开他以后,村子里的“大夫”捡走了他,从此,他多了个“爷爷”。
但是两年前爷爷就走了,死于采药。
安葬爷爷的那一天是冬天,雪前所未有的大。
或许可能没有那么大,只不过安临竹站的太久,连心上都积了好多。
它们实实地贴在衣服上,盖在鞋子上甚至覆满了他的眼睫毛,以至于哪怕温热的泪水不断涌出,也无法融去眼前大片大片的白。
安临竹最喜欢下雪天。
尽管雪带走了母亲,埋了爷爷,但安临竹固执地最爱冬天。
喜欢就是喜欢啊,他不会把感情杂揉在一起。
他讨厌母亲的死,伤心爷爷的墓,但是依旧喜欢白白的冬。
下雪的冬有一种很爽的冷,涩涩凉凉的冷风灌进皮肤里不会有咬牙切齿的痛,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酸爽。这种微妙的酸疼感,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忘去很多的事情。
安临竹喜欢这种瞬时让思绪飞走的感觉:空空的,不用想太多事。
“没了你爷,你以后咋办哩!”
爷爷走后,这样的声音常传到安临竹的耳中,带着善意或恶意。
但他每次的回应都是一样的,驻足,抬头。很有礼貌地将乌黑的眼睛移到说话的人身上,然后微笑:
“继续活啊,不然死吗?”
于是村里的人开始说他脾气冲。
说就说吧,安临竹才不管别人的想法,他眼中只会有自己。
—
安临竹昨晚吃饱喝足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什么金山银矿都没有,他只是梦到了爷爷。
所以他头一回睡过头,一直睡到下午,忘记采等了三个星期的一味药材。
待到他回过神,屋外已经飘起朦朦细雨,昏昏沉沉的暮色压着远处的山,郁意扑面。
“坏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安临竹连忙爬起身来赶去山上。
下着雨的晚山危不危险他不在意,他只知道如果这味药被雨水打下了,那他就没东西交差,就没钱。
采药的山叫月牙山。
山体巍峨挺拔,地貌崎岖,轮廓大致弯曲呈月牙状,蛇虫多且带毒性,有很多生物都叫不上来名字。
这是一座奇异而诡谲的山。
不过幸好没有寐物。
—
“寐”就是这个世界里的“反派”,与之相对的是异能者。
当然,这和安临竹没有什么关系。
人类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异能者”,需要在7-10岁时参加政府官方发布的“异能体检”。
安临竹拥有着0.01%的超低寐素吸收浓度值,绝对意义上的普通人。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
因为即使是S级,安临竹也没有钱去上专门培养异能者的特殊学院,更别说提取寐素所必要的,那昂贵到令人发指的寐物。
……
安临竹左手打着照明灯,右手持着登山杖,头上披着雨帽,后背挂着药篮,腰侧系着一些毒粉和救急工具,在幽幽瑟瑟的山上摸索着前进。
雨中的月牙山比平时更难走,中间有很多中空的蚀洞,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被雨水搞得粘稠的泥土紧紧吸附在鞋上,徒增摩擦力。
不时有被扯乱的横枝杈干栏在路前,也经常被滑落下来的土块绊住……
走了很长时间,安临竹才艰难地找到之前标记好的地方。
系在树枝上的红荧光丝巾已经被雨水打落在地,他急忙查看灌丛中的紫色小花——幸好还在。
正当他采完药草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雷鸣在耳边炸开!
安临竹陡然一惊,踩空了。
“我去!”安临竹无语了,怎么就这么倒霉。
在摔下去的那一刻他首先护住了药篮。
如果连他辛苦采的药都搞丢了,那这回真做无用功了。
安临竹紧闭着双眼,不是他认命想死,主要是一睁眼就会进入湿漉漉的泥土,把眼睛弄坏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还不如摔死。
天旋地转的一瞬。
“嗯哼。”
一声隐忍的闷哼传来。
咦?
想象中的钝痛没有传来,安临竹感觉自己摔在了肉垫上,虽然也疼,但绝对和直接摔在地上不一样。
再结合刚刚听到的奇怪声音……
嗯……
他好像摔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安临竹赶紧从那人身上爬起来。
先别管为什么有人大半夜出现在山上,安临竹怕把他压死后自己还要赔医药费。
这不行。
黑夜里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子,凭刚刚的触感只能估摸出是个长期锻炼的人,男的。
照明灯在摔下来的时候已经丢了。
幸好现在雨已经停下来,安临竹把人移到月光充足的地方,用他这么多年的医理知识快速查看了一番。
没有什么重伤,只是气息紊乱,皮肤发烫,左腿的小腿处被树枝贯穿,诡异的是没流血,跟雨天没什么关系,凑近闻也没有丝毫的血腥味。
等等!
安临竹猛然抬头,警觉地注视着被他安在树下的男人。
身材俊挺,即使昏迷也不显狼狈。
月光照亮了他身上穿着的衣服,那是安临竹从未见过的款式,哪怕在电视上。
安临竹刚刚摔在这人身上,为什么他一点事都没有?
他是人是鬼?!
“没事没事,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安临竹哄好了自己。
尽管好奇心害死猫,但他还是将手覆在了男人的脸上。
毕竟鬼都很吓人,如果是正常人的长相那他就带回家救一下,因为严格来说,此人救了安临竹。
他的手划过优越的眉眼,划过英挺的鼻梁,划过微薄的唇,直到快划在喉结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一张骨节分明、虎口处带着茧的手抓住。
冰凉的触感将安临竹从怔愣中扯回。
“你在干什么。”
微哑的声音从男人口中传来,不,应该叫男生。
经过刚才的摸骨,安临竹确定这个帅哥跟他年龄相差不大。
男生的眼睛很亮,透着一股狠意,抓着安临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不儿,疼疼疼疼疼,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人是鬼!”
安临竹吃痛地甩开男生的手,轻微摩擦着缓解疼痛。
“……你辨别人鬼的方式还挺特别的。”
男生听了安临竹的说辞,扯着嘴角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安临竹尴尬一笑,连忙扯开了话题,“呃,这位……朋友。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下山吧,这里晚上看不清容易出事。”
说着,安临竹麻溜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在安临竹转身时,男生突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安临竹站定,疑惑地看过去。
男生似乎从来没求过人,嘴唇上下踌躇了老半天才从齿缝里溢出零星的话语:
“就是…我脚受伤了,走不动,你能不能……”
安临竹知道男生接下来要说什么,若有所思地打断,“我一个人走风险会小得多。”
安临竹没有直接拒绝。
这条路他从小走到大,即便是不小心失足掉了下来,脱离原有的轨道,安临竹也有信心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即使再带上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也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的问题而已。
但是他不想吃亏,他要报酬。
就像爷爷救人要医治费,救他是为了多个人干活。
有来有回才是对的,他一直这样想。
安临竹的声音平稳,没什么起伏,甚至没继续说下去。
但男生听懂了。
月亮幽幽地收起清辉,在冷风的裹缠下哆嗦着隐匿起来。
算了算时间估摸着快到晚一些的凌晨了,但是月牙山上却黑得惊人。
安临竹只能看到男生炯炯的眼睛缓慢眨了几下,看起来在辨认安临竹话语背后的意思。
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男生从领口处拽了一个东西下来,毫不犹豫地扔给安临竹,略带倦意的声音响起:“这个东西足够你付出一些风险吧。”
安临竹接过来,仔细地辨认了一下。
嗯……
一块质地很特殊,轮廓很漂亮的。
石头?
安临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道:“这是什么?”
男生没料到他连这个东西都不认识,一时之间竟也辨别不出安临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觉得不够。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安临竹心里叹了口气,虽然爷爷从小就教他不要有没用的怜悯心。
但他真做不到把一个阴差阳错下给他当了肉垫,看起来很有钱,长得还挺帅的,受伤的,人,丢在这里任他自生自灭。
别的不说,话本里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记忆力都好得出奇,万一他把这人丢下后,他得到高人相助走出去了,记恨上安临竹这一抛弃他的怎么办呢?
对。
“算了,就这个吧。”
在心里盘了一通逻辑说服自己后,安临竹还是把那个“石头”收了起来。
安临竹走到男生前面,在他怔愣的眼神中把后面的篮子移到胸前,背后稍稍够着他——其实用挂更合适,安临竹不想承认他比男生矮。
“……你另一只脚得稍微给我点力。”
指挥完姿势,安临竹示意男生把手环住他脖子。
男生神色复杂,有些别扭地移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比他小,在宽大的“雨衣”下更显得瘦弱的男生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背上肌肉紧实,除了身高问题以外,背着他居然毫不吃力。
于是男生咽下了想说自己虽然走不动,但也没到必须要背着走的地步。
昏迷了这么多天,虽然恐怖的自愈能力已经恢复了大部分伤,但是顾清晏的精神已经疲倦到了极点。
他强撑着眼皮跟了安临竹一段路,直到第一缕阳光在天边破晓,悠悠地在雨后散布它的烈烈朝晖。
顾清晏感受了一下安临竹的脉搏,确认无碍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在两个人身上结了印。
意识模糊前顾清晏在安临竹耳边轻声低语:“我叫顾清晏,谢谢你。”
安临竹猛然停下了脚步。
不过他很快就又走了,只不过耳朵红了半边。
干嘛贴着耳朵讲话?不知道自己声音很好听吗。
回去的路倒是没什么别的风险,除了脚下粘稠的泥土。
到家以后安临竹恹恹地把顾清晏放在地上,简单擦了个身,沾上枕头就睡了。
他实在是太累。
下午还得去和马三娘交接货物,她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顾清晏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就醒了。
第一时间冲向他大脑的不是疼痛或疲惫,而是饿,无与伦比的饥饿。
刚想问背他回来的少年要点吃的,就看到白皙的皮肤一闪而过。
顾清晏颇有绅士风度地撇开了头。
再转过去时,安临竹已经陷在了被子里。
顾清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三秒入睡。
他用手象征性地按了按咕咕叫的肚子,任命地靠在在安临竹的单人床旁边,浅浅闭了眼。
……
安临竹只睡了3个小时左右就醒了,对金钱的吸引力让他永远不会睡过头。
昨天不算,爷爷大于金钱。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阳光刺刺地从窗户外穿过来,安临竹难受地别开眼,突然注意到坐在旁边的顾清晏。
阳光在他锐利的眉弓凿出清晰的弧度,光斑绕过俊挺而带着驼峰的鼻梁,沿着分明下颌线投射在修长的脖颈间。
当风悄悄掀起他额前的碎发时,安临竹心脏跳得很快,他立刻移开了眼神。
暗自唾弃自己花痴,脑海里又想了些因为见色起意而开始的他逃她追掏肾卖血失忆囚禁梗后。
安临竹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他放轻动作快速收拾一下就出门了,离开前还好心地给顾清晏盖了一张毯子。
—
下雨后的中午是安临竹最讨厌的时候,不仅潮湿还热。
裹着水汽的空气比平日里沉得多,总感觉有很恶心的东西粘在身体上。
他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马三娘家。
到的时候安临竹头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缓了缓气,平复着呼吸。
马三娘有点洁癖。
所以他在外面坐了一会儿,等汗彻底干透了才上前敲门。
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了一位系着头巾,身材微微臃肿的年轻女人,是的,年轻。
马三娘虽然已经当了8年的寡妇,但她现在只有24岁,15岁被父亲卖到马家,16岁生子,同年她那个43岁的丈夫酗酒过度,酒精中毒死了。
又同年,16岁的妈妈成为了寡妇。
据村上的八卦男说,在她成为寡妇的第一天,就用杀猪刀捅穿了她的父亲。
从此,不守妇道、恶毒、弑父等难听的标签永远贴在了她的身上。
但安临竹从来不觉得马三娘可怕,爷爷说,她的父亲想把她女儿卖给一个街溜子,马三娘是为了保护她女儿。
因此安临竹常常在想,如果那个八卦男口中说的是“在她成为单亲妈妈的第一天,就用杀猪刀捅穿了不仅卖了她,还想卖她女儿的父亲。”
是不是马三娘的名声就会好一点,就不会至今还活在别人的口舌中。
—
“安安啊,我不是说可以下午再来嘛,大中午的多热......诶呦,又送了这么多草药啊。”
爽朗的声音将安临竹飘远的思绪扯回。
那个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接过药篮翻找的女人,眉梢高高吊着,圆润的脸上苹果肌高抬,两侧的酒窝随着说话也不断上下晃动。
她似乎一点没被命运、没被那些流言蜚语打扰到,依旧如15岁以前明媚着。
莫名,安临竹觉得眼睛酸涩。
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笑着说了几句俏皮话,“诶呦,这哪叫送啊,就几个野草而已,三娘这说的我都不敢来蹭饭了。”
“哈哈哈哈,来!只要你在饭点过来,三娘我少不了你吃的。”
“今天中午有啥好吃的?”
“糖醋茄子,莴笋炒肉还有炖蛋。”
“茄子嘿嘿嘿我爱吃茄子。”
“......”
他们交谈着、笑着走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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