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窗帘依旧紧闭,将世界隔绝在外,只留下书桌台灯一圈昏黄的光晕,像宇宙中唯一稳定的恒星。我(苏晴)坐在这圈光晕里,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星墟》剧本的修订版文档。
距离我发送那份布满批注的文档,已经过去了两天。
周编辑的回复邮件带着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感激和兴奋,告诉我导演和编剧团队如何重视我的意见,那些关于叶文婧的修改建议如何被采纳,甚至称赞我“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这些赞扬像隔着毛玻璃传来的模糊声音,无法真正抵达内心,反而带来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他们真的觉得好吗?还是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是为了项目顺利推进的权宜之计?
我不确定。也无法深究。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条通过文字、通过批注建立起来的纤细通道,似乎被默许存在了。周编辑没有再提任何需要我亲自出席的会议,只是将新的修改稿发来,客气地请求我“把关”。
这让我获得了一种危险的、暂时的安宁。
危险在于,我知道这屏障不可能永远存在。项目在推进,总有我必须直面外界的那一刻。光是想象,就足以让我掌心冒汗。
而安宁在于,至少此刻,我可以躲在这屏幕之后,在我的文字疆域里,获得一点点喘息和……掌控感。
我点开新发来的剧本。果然,那场叶文婧对着照片垂泪的戏被删改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彻夜坐在观测站,手指无意识地在数据板上反复划动,指甲边缘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忽略了指腹被锋利板缘划出的一道细细血痕。周围是散落一地的演算纸,像一场无声雪崩后的废墟。
对。就是这样。
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关于角色被扭曲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我开始阅读其他修改部分。大部分关于叶文婧的调整,都遵循了我批注里指出的方向,让她更内敛,更偏执,更符合我心目中那个被理性与执念共同驱动的灵魂。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很陌生。像在冰封的河面下,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水流。
我继续留下新的批注,更细致地打磨一些细节。关于某句台词的语气,关于某个场景中叶文婧视线的落点,关于她手指无意识的小动作……
这个过程,依然消耗心神。每一次敲打键盘,都像是在与自己庞大的惰性和对外界的恐惧拔河。但完成之后,看着文档上新增的黄色标记,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我做到了”的成就感,像一颗糖,短暂地中和了心底弥漫的苦涩。
直到周编辑的一封新邮件,像一块石头,投进了这潭勉强维持平静的死水。
邮件的内容是关于一场“线上剧本沟通会”。因为部分主创人员在外地,为了节省时间,决定通过视频会议的方式进行下一轮的剧本讨论。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三点。
邮件里,周编辑小心翼翼地措辞:“……苏晴,你看这样可以吗?你就在酒店房间参加,不用露面,如果不想说话,只听也行,或者通过聊天框打字发表意见都可以。主要是李导和王制片想就几个大的结构调整,听听你的想法……”
视频会议。
即使不用露面,即使可以沉默,但光是想到要进入那个虚拟的“会议室”,听到那么多陌生的声音,可能还要被点名……恐慌就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开始收紧。
呼吸变得困难。
不。我不要。
我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回复拒绝。手指悬在键盘上,颤抖着。
可是……“大的结构调整”?听听“我的想法”?
如果我不去,他们会怎么决定?会不会又出现像之前那样,偏离角色内核的改动?叶文婧……她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
那个在观测站里,沉默地、固执地、用近乎自毁的方式追寻答案的女人,仿佛透过纸页,静静地看着我。
我创造了她。我有责任……保护她。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压住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我盯着邮件末尾那个视频会议的链接,像盯着一个深渊。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试炼。比面对厚厚的剧本和冰冷的批注更可怕的试炼。
我猛地合上电脑,仿佛这样就能切断与那个可怕邀约的联系。我蜷缩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屏蔽一切。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胃部开始熟悉的抽搐。恶心感泛上喉咙。
我能做到吗?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哪怕是虚拟的),保持冷静?不崩溃?不打碎周编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于我“可以沟通”的脆弱幻想?
我不知道。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我伸出颤抖的手,摸到床头柜上的药盒。没有喝水,干咽下今天份的药片。苦涩味在口腔里蔓延。
然后,我重新打开电脑。光标在回复邮件的输入框里闪烁。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下两个字:
“链接。”
发送。
做完这一切,我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明天下午三点。
那个时间点,像一个即将行刑的钟声,在我脑海里反复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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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墟》剧组的临时培训中心设在市郊一个由旧仓库改造的空间里,挑高惊人,墙壁被刷成冷灰色,摆放着一些基础的、用于模拟操作的仪器模型和绿幕。空气里弥漫着新油漆和电子设备混合的味道。
我(林夕)穿着简单的运动服,扎着利落的马尾,正和其他几位主要演员一起,听一位请来的天体物理学副教授讲解基础概念。
“……所以,你们要理解,叶文婧博士她所面对的‘星墟’,并非简单的天体残骸,它更像一个物理法则的‘伤口’,或者一个高维空间在低维的‘投影’……”教授试图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着。
我听得极其专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关键词和疑问。这些概念对我理解叶文婧的世界观至关重要。她所有的执念和行为,都建立在对这个“星墟”奥秘的痴迷之上。
旁边坐着男主角陈灏,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低头看看手机。对他而言,可能更关注的是动作戏和感情线,这些硬核的科学设定,理解个大概就好。
但我不能。叶文婧的一切都与此息息相关。
课间休息时,我拿出手机,再次翻出苏晴那份批注版的剧本,对照着刚才教授讲的内容,加深理解。
“哟,林老师,这么用功啊?”陈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戏谑。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基础太差,得多补补课,不然理解不了叶博士的脑回路。”
陈灏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目光扫过我的手机屏幕,看到了那些黄色的批注:“这什么?导演的新要求?”
“不是,是原作者苏老师之前的一些批注。”我如实相告。
“哦,那个怪……”他及时刹住了车,换了个词,“……那个作者啊。她事儿还挺多。”
我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但没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我觉得她的很多见解很精准,对理解角色帮助很大。”
陈灏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找他的助理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明白,在这个剧组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珍视那些来自源头的见解。对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一个项目。
这让我更加觉得,苏晴那些批注的珍贵。
下午是仪器操作模拟训练。我们需要学习一些基本的观测仪器操作姿势和术语,虽然真正拍摄时会有专业人士指导,但提前熟悉能让表演更逼真。
我练得很投入,反复纠正自己的手势和眼神,试图找到叶文婧那种既熟练又带着某种探究狂热的状态。
训练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带着一身疲惫,却感觉内心充实。回到临时宿舍,我一边用筋膜枪放松着酸痛的肩膀,一边习惯性地点开手机。
剧组的工作群里,执行导演发了一条通知:
“各位老师,明天下午三点,关于剧本结构调整的线上沟通会,链接已发群邮件,请准时参加。主要创作人员都会在线。”
线上沟通会?原作者苏老师……会参加吗?
这个念头莫名地让我心跳快了一拍。
我会在视频里……看到她吗?
那个只在现实里见过一面,却在文字世界里如此清晰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也许是因为她的批注像灯塔一样指引过我,也许是因为电梯里那短暂一刻感受到的、令人心悸的脆弱与坚韧并存的特质。
我很好奇。在屏幕的那一头,她会是什么样子?会说话吗?还是依然沉默?
这是一种纯粹的职业好奇,我对自己说。毕竟,她是叶文婧的创造者。
但我无法忽略心底那一丝微小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期待。
我回复了“收到”,然后将会议链接妥善保存。
明天下午三点。
对我而言,这也像是一场小小的、关于如何与故事源头连接的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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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苏晴那边,变成了粘稠而缓慢流淌的焦油。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她就如同等待上刑的囚徒,僵直地坐在酒店书桌前。笔记本电脑打开着,视频会议的软件已经安装好,那个刺眼的链接就躺在邮箱里。
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手心湿冷,反复在裤子上擦拭。胃里像有无数只蝴蝶在疯狂扇动翅膀,带来一阵阵恶心和痉挛。
她提前吃了双倍的抗焦虑药物,但效果似乎微乎其微。
要不要打开摄像头?不。绝对不要。她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目光,即使是电子的。
要不要测试一下麦克风?不。她根本没打算说话。
她只想作为一个幽灵,一个ID,潜伏在会议室的角落,听完,然后离开。
两点五十分。她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个链接。
软件启动,跳转到会议界面。她迅速关闭了摄像头和麦克风选项,只留下一个默认的灰色头像和“作者 - 苏晴”的ID,静静地出现在参会者列表的末尾。
她看到列表里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线。导演李默,制片人王总,编剧团队,周编辑……还有陈灏,林夕……
当看到“演员 - 林夕”那个ID时,她的心脏又是一阵无序的狂跳。
她来了。
那个在现实里光芒四射,在电梯里给予她短暂喘息,又在批注世界里与她无声对话的女人。
苏晴把自己缩在椅子里,抱紧双臂,死死盯着屏幕,像一只受惊的动物警惕着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
三点整。会议开始。
王制片的声音率先响起,透过笔记本电脑不算出色的扬声器,带着一点电子噪音:“好,人都到齐了吧?那我们开始。今天主要讨论一下第三幕……”
苏晴紧张地听着。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讨论的内容上,忽略那因为多人同时在线而产生的、细微的电流杂音和呼吸声,忽略那个让她在意又不安的ID。
讨论进行得还算顺利。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导、王制片和编剧在发言,偶尔陈灏会插几句关于他角色动机的疑问。
苏晴始终沉默着,像一块礁石。
直到讨论到叶文婧在故事中后期的一场关键戏——她为了验证一个关于“星墟”核心的疯狂假设,决定冒险启动一个未被授权的危险实验。
编剧阐述了他的修改思路,希望增加一些外部阻力,比如来自上级的压力或者同事的劝阻,来制造戏剧冲突。
李导沉吟着:“增加外部冲突是可以,但要注意分寸,不能削弱了叶文婧自身决策的主动性和她内心的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编辑开口了,他语气谨慎:“关于这一点,苏晴老师之前在她的批注里提到过,叶文婧的驱动力主要来自于内部,是那种对真理近乎偏执的追寻,以及……某种潜藏的自毁倾向。外部阻力过多,可能会分散这种内在张力的聚焦。”
会议里安静了一瞬。
苏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周编辑提到了她的批注!
“嗯,苏老师的意见很重要。”王制片的声音响起,“苏老师?您在听吗?关于这一点,您有没有更具体的想法?我们想听听您的看法。”
突然被点名!
像一道闪电劈中头顶,苏晴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四肢,又瞬间抽空,留下冰冷的麻木。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通过可能未完全关闭的麦克风,极其轻微地泄露了出去。
她手忙脚乱地去确认麦克风状态,手指却不听使唤,碰倒了旁边的水杯。清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桌布和她的衣袖。
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
不。不能这样。
叶文婧……她的实验……她的决绝……
在极度的恐慌中,一种更强大的、关于守护角色完整性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颤抖着,用湿漉漉、冰冷的手指,在聊天框里,艰难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打。
她的ID后面,终于出现了一行文字,突兀地跳进了所有人的视线:
“作者 - 苏晴:她的冒险,源于内在的引力坍塌。外部阻力……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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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林夕)坐在宿舍的书桌前,戴着耳机,认真听着会议讨论。
当周编辑提到苏晴的批注,当王制片直接点名询问苏晴时,我能感觉到会议那头瞬间凝滞的尴尬,甚至仿佛能透过网络,感受到那种无声的、几乎要冲破屏幕的恐慌。
然后,我看到了聊天框里跳出的那行字。
“她的冒险,源于内在的引力坍塌。外部阻力……是噪音。”
“内在的引力坍塌”。
这个词组,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
它如此形象,如此有力!完美地概括了叶文婧那一刻的状态!她不是因为外界的压力或鼓励,而是因为她内心构建的理性世界、她的信仰体系,正在向内崩塌,产生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毁灭性的引力,将她拖向那个危险的实验!
所有的表演技巧,所有的外部设计,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归处。
我几乎要为她喝彩。
在所有人都期待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她选择了她最擅长、也最安全的方式——文字。并且,用如此精准的文字,捍卫了角色的灵魂。
我看着那个灰色的、沉默的“作者 - 苏晴”的ID,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动和……钦佩。
李导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内在的引力坍塌’……说得好!就是这个感觉!编剧,按这个方向再调整一下,外部阻力可以保留,但弱化,重点突出她内心的这种崩塌和重塑的过程。”
“明白,李导。”编剧立刻回应。
会议继续。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屏幕的两端,我和她,因为这一行文字,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却无比深刻的交流。
我看到了在那脆弱躯壳之下,闪耀着的、不容置疑的才华和力量。
而苏晴,在发出那行字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虚脱地靠在椅背上,心脏依然狂跳,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流,开始在她冰封的内心深处,悄然涌动。
她做到了。在试炼中,她守住了她的疆域。
虽然只是通过一行文字。
但这,或许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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