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灰色工牌划过感应器,发出一声短促的鸣音。郁钧澜面无表情地穿过闸机,穿过挑高近二十米的大堂,走向电梯区。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天顶洒下,却温暖不了这片空间。
七楼到了,郁钧澜从挤满人的电梯中抽身而出。
无数台笔记本电脑风扇与中央空调共同合成的白噪音在七楼的空间中嗡嗡作响,郁钧澜将工牌扔向自己的工位,他坐上那把属于他的椅子后,一把捞过了双屏显示器旁的日历,拔出了上面夹着的钢笔划掉了今天的日子。
五月二十一号,也就是明天,被郁钧澜画上了一个红蓝色的烟花,烟花的中间还有一个可爱的颜文字。
一个眯着双眼微笑的符号,是郁钧澜异地相恋六年的男友凌晖阆最喜欢用的颜文字。而明天,就是凌晖阆临床医学博士的毕业典礼,也是他们约定结婚的日子。
电脑显示屏右下角毫无征兆的连续闪烁吸引了郁钧澜的注意,他放下了手中的日历,微微蹙眉,无名指在触控板上轻滑,点开了闪烁的提示框。
一封新邮件赫然躺在收件箱的最顶端。
是他的领导Alex Wang发来的关于玄骊集团天阙项目三期的危机应对草案,主题前还有一个红色的惊叹号,代表着最高紧急程度。但这都不是关键。
真正让郁钧澜眼神微冷的,是发件人姓名下那一行几乎要被忽略的小字,“发送时间:周一,上午09:00:01”
“这神经病......”
他那该死的姓王的领导,大概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了郁钧澜坐上了工位,就立刻将难搞的脏活像子弹上膛一样发射到了他的邮箱里。
郁钧澜有的时候真的很佩服王总监,他居然能从他那光滑的大脑皮层里挖出这么多刁钻的工作。
郁钧澜毕业后就回到申城参加工作了。
玄骊集团,以其压倒性的行业规模和控制力稳坐房地产行业龙头。申城最高的地标、最核心的商圈、最顶级的豪宅,一半以上都刻着玄骊的徽记。
在这种公司上班,薪资一定非常可观吧?
其实不然。郁钧澜不仅没有工资,他如果辞掉工作还要赔给公司钱,那是一笔天价违约金。
两年以来,郁钧澜写的辞职信如果一封一封地扔进办公室,大概能够没过人事的脚踝。
辞职的事情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他只能尽量在职场中不背不合理的收益预期,也不做拔尖的。而且每次项目一立功他就会犯点无伤大雅但又让领导觉得他不堪重用的小错,让自己的职位稳定在基层中的基层。
但这种特立独行的行为对他的直属上司王总监来说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一个无法掌控、无法激励也无法理解的下属就像池塘里抓不住的狡猾鲤鱼,看着就让人火大。
郁钧澜的双手开始在键盘上起伏跃动,节奏迅疾而稳定。他淡蓝色的衬衫袖口露出一截贴在小臂上的肉色膏药,尾戒随着打字的动作反射出不规则的银光。
郁钧澜在宾大四年不仅获得了沃顿商学院的理学学士学位,还一起拿了韦茨曼设计学院的艺术学士学位。他现在的经济来源全靠他在翾飞路上开的画廊,虽然不比之前纸醉金迷的公子哥生活,但至少他现在不用手心朝上脸皮发烫了。
就在他以为他能飞离他老子的控制时,一本和玄骊集团的卖身契又把他砸到半空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拍打翅膀维持着悬停的状态。每天都要对领导的刁难逆来顺受,简直比拉黄包车还累。
但还好,明天他就要结婚了,还是和初恋。
家,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他也终于要拥有了。
敲了一上午的报告总算是差不多完成了,没有一次迟疑和退格。每一次键盘的敲击声就像是落子的声音,他是绝不会触及雷池半分的。这份报告就算用放大镜看三天也没有人能挑出错处。
午休时间一到,郁钧澜便在工位上消失了。他拿上那件就挂在他背后椅子上的深蓝色条纹西服,和他的西裤是一套的。
在无人的消防通道里,他利落地穿上那件西装外套,又用手将额前几缕水波纹卷发向后梳去。卷发是天生的,现在已经被他剪到至锁骨的长度了。
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耳侧,平添几分野性的不羁。最后他将手臂上膏药撕掉,露出了素描般的花臂。
花臂是他十七岁时自己纹的,图案是大天使米迦勒屠龙的场景。他微微卷起左侧的袖口,只露出了小臂上龙的纹样。
郁钧澜推开楼梯间另一侧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大门,幽暗的灯光下,一辆哑光黑的杜卡迪夜行者正静静等待着他。
他长腿一跨,把头盔慢慢地罩在了他刚才随手抓的三七分背头上。下一秒,引擎被唤醒,它载着这幅挣脱束缚的灵魂,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五分钟后,那座熟悉的建筑已经映入眼帘,但是郁钧澜并没有直奔画廊,而是拐进了后方一条种满梧桐的小路,最终停在了一家门面低调的法式甜品店前。
他走进画廊的旋转玻璃门时,手里还拎着两个印着甜品店名字的纸袋。
“尊贵的VIP用户,您点的‘吃了会开心’套餐到了。”郁钧澜将其中一个纸袋放在前台,推向助理小余。
小余从电脑后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哇!谢谢澜哥!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放纵日!”
郁钧澜顺势坐在前台的高脚凳上,检查手机上有没有什么错过的短讯。
小余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纸袋里的盒子,一边语气轻快地汇报,“对了,林太太上午来过,就是上个月预展对融雪系列很感兴趣的那位。她没多说什么,看了十分钟,然后......”小余剜了一勺盒子里的蓝莓奶冻蛋糕,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按原价,定了。合同已经签了,款下午到。”
“嗯。”郁钧澜应着,拎着自己的那份柚子巴斯克向办公室走,“看来她和那幅画真的有缘。”
“主要是跟你报的价有缘。”小陈咬着叉子说。
郁钧澜回头,挑眉扔给她一句:“那我下次把价格报高一点,多出来的钱充两张甜品店年卡。”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里充满了轻松默契的氛围。
他走进办公室,将甜品放在桌上。窗外是旧式里弄的屋顶和正在远处剧烈反光的摩天楼。郁钧澜一边吃着巴斯克一边用键盘专注地修改着他的数字雕塑。
电脑右下角再次连续两次闪烁,又有人给他发邮件了。
郁钧澜还以为是自己幻视了,这台电脑明明用的不是工作的账号,哪个朋友联系他需要发邮件啊?
他蹙着眉在脑中将所有朋友过了一遍,但是当他点开那则消息时还是呼吸一滞。
是瞿柔坚。他的青梅,也是他唯一交往过的女朋友。
郁钧澜的眼神不自觉地放空,眼前仿佛重现那晚他们和平分手时瞿柔坚眼神清亮坚定的样子,她说:“霍普金斯的医院很好,但世界的病房更大。祝你和凌晖阆......一切都好。”
她早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而她选择了一条更广阔的路,她那时申请了学校的全球卫生实地学者计划,优雅地退场,并奔赴一个更伟大的战场。
郁钧澜的眼睛重新聚焦到那封邮件上,他无意识地咬着嘴唇上的死皮,开始阅读里面的内容。
发件人:瞿柔坚
钧澜,
希望这封邮件不会显得太冒昧。
偶然在一位共同朋友那里得知,你的画廊经营得风生水起。恭喜你,终于将你所爱的,变成了你所做的。这很了不起。
我仍在乌干达,转眼已近六年。这里的雨季刚刚开始,空气湿热,疟疾和霍乱又将进入高发期,我们正为此做准备。日子在忙碌中真是过得飞快。
昨夜整理旧物,无意中翻到一张在霍普金斯时的模糊照片,背景里似乎有你的身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觉得应该写封信给你。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问候一声。
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你快乐。
祝好,
柔坚
郁钧澜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良久,才落下去。
他打下一行:收到你的信很开心,我也常常想起......
手指在退格键上停留片刻,又决绝地按下,将回复清空。
他又尝试:乌干达一定很艰苦,多保重......
依旧不妥。太过客套,像是在敷衍一个并不熟络的旧相识。
他身体向后,紧贴上椅背,闭上眼,仿佛这样他就能隔绝那段尘封的岁月。瞿柔坚的邮件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早已封存的门,门后是霍普金斯的雪,是巴尔的摩的海风,是那个对未来毫无憧憬,被命运磋磨到蜷缩的自己。
最终,他倾身向前,只回了简短的一句话:谢谢,你也是,请万事珍重。
这几个字是他能给出那段黯淡无光的日子最得体的全部,也是他为自己,重新关上的那扇门。
引擎的轰鸣声覆盖了郁钧澜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他又回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那座正反射着整个城市的倒影的玄骊集团。
郁钧澜在电梯里放下了挽起的西装袖口,又把服帖的头发理顺别在耳后。
一整个下午,扫雷、蜘蛛纸牌、五子棋还有围棋轮流出现在郁钧澜的显示屏上。
摸鱼时频繁看时间就像夸父逐日,每次都以为要接近了,结果离下班的时间遥远就像夸父和太阳的距离。
而且凌晖阆这几天都没有给他发消息了,自从他说漏自己要去毕业典礼给他一个惊喜。
郁钧澜的焦虑症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发作了,严格来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焦虑症。
在一个小时内,四个单机游戏,郁钧澜反复切了大概有五十次。
直到一通危机干预热线电话打进来,他才放下鼠标。
郁钧澜端着空咖啡杯走向茶水间,他脚步未停,接通了电话,将手机夹在肩颈间,开始冲泡咖啡。
“您好,心理援助热线......”郁钧澜说。
听筒里先是传来压抑的喘息声,仿佛有人正紧紧捂住嘴巴哭泣,然后是漫长的死寂。
热水注入杯中,粉末溶解。郁钧澜的目光落在窗外七楼视角的城市天际线上,声音像是沉入冰海的石子,冷静而稳定,“......我听到你了。”
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
他端起咖啡,倚在流离台边。窗外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破碎的天光。“没关系、我们可以就这样待着。崩塌的时候,语言是第一个被埋进去的,你有不把它挖出来的自由。”
对面的音色属于一个极其年轻的男孩,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我不该打来的......浪费你们的时间......”
郁钧澜立刻打断,语气里没有任何责备:“没有浪费。你的声音出现在这条热线上,它就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他夹出五块方糖,全部泡在咖啡里。
“告诉我,你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不是你的感觉,是你看到的。墙的颜色,光线的形状,任何东西。”
来电者似乎怔愣了一瞬,然后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很暗......只有路由器......一闪一闪的红光......”
郁钧澜说:“像一颗心脏。”
来电者说:“什么?”
郁钧澜看着窗外远处工地上塔吊的指示灯,与那点红光重叠:“一颗在黑暗里,独自跳了很久的心脏。......谢谢你让我看到它。”
长时间的沉默后,传来一声像溺水者浮出水面般的深吸气,哭声变成了彻底的嚎啕:“......我撑不下去了......真的......”
郁钧澜静静地听着,视线掠过楼下如玩具车般的交通流。待最剧烈的风暴稍歇,他才开口:“你不是让我来帮你撑下去的。你是太累了,想找个人一起蹲下来,看看这片废墟到底有多大。我蹲下来了。我在这里。”
来电者:“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郁钧澜声音第一次有了微不可察的波动:“因为很久以前,我也希望有人能这样陪我蹲一会儿。”
长达二十分钟的危机干预结束后,郁钧澜将冷掉的咖啡倒进水池,他双手撑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低头看着排水口。
电话被挂断后,危机干预志愿者热线app自动退出了界面。从巴尔的摩到申城,从学生到职员,这个软件的图标在手机首页的位置,六年里从未变过。
窗外的城市运转依旧,而他的影子静默地承载了一场小型崩塌的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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