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钧澜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脸上恢复了一片空白的平静。
他刚抬脚准备走出茶水间,就和端着养生壶进来的王总监打了个照面。
郁钧澜向他点了个头意思了一下,“快跑”两个字还没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但还是王总监的音速更快:“唉呀,小郁啊。”
郁钧澜甚至一个身位的距离都没争取到就被叫住了,他真是想白眼与泪齐飞。
“嗯。总监,我上午那份报告写完了,我现在就去发您邮箱。”
王总监显然不是只想和他寒暄两句,而是要给他开场大会。“小郁啊,工作不要只停留在执行层面,做完和做好是有区别的。”
郁钧澜闭眼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尊老爱幼他一直做得不错。
“小郁啊,我很理解你家庭上有压力,但工作上希望你能拿出你的思考,职场本身也是需要努力的,你觉得呢?你的工作嘛,不够主动,而且也缺乏推动事情的能力......”
郁钧澜的思维在王总监说第二个字的时候就已经跳脱出银河系了。
王总监正说到“年轻人要有长远眼光”,茶水间门口响起礼貌的叩击声。
总裁办的秘书金薇站在那里,“Alex,抱歉打扰。副总裁需要立刻和您确认天阙项目的几个数据,正在会议室等您。”
王总监脸上的教诲神情瞬间凝固,瞬间切换成恭敬和紧绷。
“马上就来!”他应了一声,甚至没来得及给郁钧澜一个完整的结束语,只是匆匆留下一句,“小郁啊,总之你好好想想......”
就在金薇握着门把手,即将为王总监带上门的一刹那。她的身体恰好挡住了王总监可能的回头视线。她迅速偏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郁钧澜,带着点狡黠地飞快眨了一下右眼。
同时,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极快地抬高,食指向上,无声又明确地指了一下天花板。她的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口型明显是“找你。”
下一秒,门被彻底带上。茶水间重归寂静,只剩下咖啡机微弱的嗡鸣。
郁钧澜端起杯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推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去林薇指示的地方,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他按开了手机,看着和凌晖阆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三天前发的。
他点开键盘,犹豫着还是打出了几个字:“机票定好了。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点击发送的瞬间郁钧澜就后悔了。
按照夏令时算,美国现在是凌晨四点。
郁钧澜的指尖停留在他发出的那条消息,但比撤回的选项先跳出来的时凌晖阆的回复:
“反悔什么?”
郁钧澜轻轻挑眉,心里想他不会是又通宵做学术了吧?他一边打字一边用气声说出:
“结婚啊,凌晖阆。你亲口答应我的,毕业那天,我们就去市政厅。”
凌晖阆:嗯。
郁钧澜:......你那边是不是很累?
凌晖阆:还好。实验室还有事,晚点说。
郁钧澜按黑了屏幕,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极致的热和彻底的冷是凌晖阆一贯的作风,来回切换的晴雨表让他很吃不消。
郁钧澜从初中开始就对结婚有一种无法消解的执念。
他的父母在他的小的时候就假装恩爱给他看,那时他们还有耐心为他营造一个温馨的成长环境。
但随着他逐渐长大,父母的表面恩爱再也演不下去,他们的争吵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中回荡,他们势要揭下对方虚伪的面具,而他们插向对方虚拟的匕首都要先在郁钧澜身上留下两个窟窿。
但是后来他才知道,父母是没有结婚的,那时天真到可怜的他认为如果父母结婚了,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像如今一样惨烈。幼年的他出了一场精神的车祸,血一直流到今天。
郁钧澜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他在大学时一个朋友给他的劝告,那时他和凌晖阆确定关系还没有多久,会为他的若即若离茶饭不思。
六年前宾大的一间阶梯教室里,郁钧澜正隐在教室后排的阴影里,他面前的笔记本上不是笔记,而是几笔潦草却极具张力的速写线条,那是一个模糊的、垂首的男性侧影。
讲台上的艺术史老教授正情绪激昂地分析着蒙克的名作《呐喊》,郁钧澜的笔尖在本上无意识地戳着。他摸出手机,已经一周了,依旧没有凌晖阆的新消息。
他屈指,将一块橡皮精准地弹到了前面霍灵芮的肩头。
霍灵芮回头,挑眉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郁钧澜朝他勾了勾手指。
趁着教授转身写板书的功夫,霍灵芮熟练地矮下身,挪到郁钧澜前一排的座位。立起书本,微微转头说:“怎么了,郁少?魂不守舍的。”
郁钧澜抿了抿嘴唇,声音压得很低:“问你个事。如果一个人......对你忽冷忽热的,是为什么?”
久历情场的霍少立刻来了兴致,眼中闪烁着专业情感分析师的光芒:“怎么个忽冷忽热法儿啊?”
“就是......”郁钧澜斟酌着字句,“好的时候,他能凌晨两三点开车从巴尔的摩直奔费城,就为了过来给我做一顿宵夜。”
霍少眯起眼睛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然后,冷的时候,就毫无征兆地,人就消失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短则一两天,长则......很多天。”
“就是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到正常的状态。”郁钧澜的眉眼里满是费解。
霍灵芮听罢,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就像医生开诊断单一样开始给郁钧澜分析。
“钧澜啊,如果你们没有确定关系的话,那他铁定是在吊着你。如果你们确定了关系,那情况更糟一点,他还有别人。”
郁钧澜浅吸了一口气,向前面的霍灵芮靠得更近。
“不会吧,我们高中是校友,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身边没有什么人的。”
霍少也靠得更往后了,掩饰的书本几乎要盖过整张脸。
“你那学校全是洋人,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喜欢外国人。你那个男朋友我好像见过一面,是不是戴朗格月相的那个。”
郁钧澜说:“你能不能少说两个‘那个’。”
“是他。”
霍灵芮看了一眼讲台,将声音压到最低:“我跟你说,你那男朋友像超模似的。说他在去过的每个国家都有一任我都信。”
郁钧澜轻笑了一下,“你别自我介绍了。”
“我说的是后一句。”
霍灵芮说:“你看你又不信。我从本质上给你分析,这就跟画画一样。他凌晨能驱车几个小时,这是过于浓烈的情感高光,目的就是为了让迷失在他给你铺陈的不真实的光晕里。紧接着的断联呢,是刻意留出的留白,让你从高处坠落后在这片空白里寻找意义。这都是渣男基本功了。”
“一浓一淡,你的整个情感节奏就被他完全掌控了。他迷恋的不是你这幅画,而是他自己作为画家的掌控权。”
郁钧澜轻蹙起眉,似乎真的在理清霍灵芮这段云里雾里的话的逻辑。
他第一次思索,凌晖阆那些深情的笔触,底下是不是真的覆盖着另一幅不为人知的底稿?
就在此时,教授用幻灯片放出了一幅名画,他说:“谁能分析一下,艺术家是如何通过色彩与构图,传达这种人间失序的悲怆感的?”
霍灵芮对着正低着头的郁钧澜继续输出:“诶,名师在这儿呢你怕什么。为师愿意教你夺回主动权,让他每天都痛哭流涕地想见你,怎么样?只要你把前天收的那把古董决斗剑借我欣赏两天,就是那把血槽带郁金香刻痕的......”
在同一时刻,堵着一口气的郁钧澜,悄无声息地伸出靴子,用靴尖精准地踩下了前方霍灵芮所坐的那个杠杆翻版座椅的后边缘。
“咔哒”一声轻响,座椅猛地向上弹起。正说得起劲的霍灵芮毫无防备,被这股力量直接顶得站了起来,突兀地立在安静的教室里。
全教室的目光,包括教授殷切的眼神,瞬间全部聚焦在了霍灵芮身上。
霍灵芮刚才光顾着分析八卦,连问题是什么都没听见。他只能尴尬地试图蒙混过去:“呃......教授,关于这个问题......”
就在他支支吾吾时,身后传来了郁钧澜压低了的、带着一丝慵懒和戏谑的声音,清晰地报出了几个英文词:“......互补色对比......不稳定的三角结构......破碎的笔触......”
霍灵芮如获大赦,赶紧磕磕绊绊地复述。教授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角度不错,就是表达可以更流畅。请坐,下次回答问题可以不用站起来。”
霍灵芮深呼一口气,他立刻扭头,对着后排的郁钧澜用口型无声地怒吼:“你他妈!!”
而郁钧澜此刻正靠在椅背上转着笔,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勾起,露出一抹得逞的、孩子气的坏笑。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正好照亮他半边脸和那个笑容,明亮又狡黠。
郁钧澜记得很清楚,六年前他把那把古董西洋剑打包送给霍灵芮,才把他安抚好。
他点开今晚十一点的航班信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切到邮件界面把那份截止五点的报告发送了出去。
郁钧澜在凌乱的桌面来回翻找,才找到那个被日历压在下面的工牌。
他边走向楼梯边将工牌甩了几圈缠上了自己的手腕,在慢条斯理地下了七楼后,郁钧澜从楼梯间出来拐到了一辆需要权限的电梯前,他用工牌的背面轻轻扫过后,电梯门丝滑地向他开放了。
这辆电梯没有任何楼层按钮,它直通玄骊大厦的顶层。
58楼。电梯门“叮”一声滑开,郁钧澜迈步而出。
他将两只袖口都扯到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身上的那件西装外套也被他脱下,用食指随意勾着搭在了右肩。
吸音地毯和挑高的空间吞噬了所有杂音。郁钧澜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先探进了半个身子,喊了两声:
“郁崇山?”
无人回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匍匐在下的全景图,冰冷而壮观。
他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动作进行到一半,又突兀地停住。一种混合着叛逆和疲惫的情绪,驱使他从西装裤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熟练地叼在唇间。
郁钧澜将外套随便扔在地上,然后懒散地靠上木门。
“咔哒。”
金属打火机盖弹开,他拇指按上砂轮,正准备点燃这根在父亲神圣领地的禁忌品。
“我等你很久了。”
一个沉静又略带疲惫的声音,从房间深处,那个背对着门的宽大皮椅后传来。
“请你来一趟,真不容易。”
郁钧澜的动作瞬间僵住,按在砂轮上的拇指松了力。他缓缓地,将打火机合上。然后用两根手指将那根还未点燃的香烟从唇间取了下来,在指节间无意识地捻动。
皮椅缓缓转了过来。郁崇山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扫过他指间那抹白色,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的小男友不是要帮你戒烟吗?看来,收效甚微啊。”
郁崇山,玄骊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局主席,也是郁钧澜的父亲。
在郁钧澜高中毕业前夕,郁崇山安排他信任的私人律师让郁钧澜签署了一份海外资产信托受益人的确认书。
这份文件的前半部分是完全真实的。然而,在文件最后几页,夹杂在繁复的法律措辞中,隐藏着强制就业条款:作为获得信托分红的前提条件,受益人必须在指定期限内进入玄骊集团任职至少六十年,否则视为自动放弃所有受益权,并需偿还历年分红。
不幸的是,郁钧澜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是在大学毕业后,那时他刚盘下画廊准备开启自己的事业。
更不幸的是,那个画廊原来是一栋历史保护建筑,三年前被郁崇山通过离岸资金收购下来的。没想到郁钧澜能看上这栋楼,郁崇山不利用租赁权摆自己儿子一道都对不起自己的运气。
一手抓他事业的根基,一手抓他的人身自由。郁崇山以为自己的儿子这次总能在商业上步入正轨了,结果郁钧澜一上任就给他搞了一大堆烂摊子出来,他那天就在这个顶层的办公室对他父亲说,如果不放他离开玄骊,他就给他整个更大的。
而如今的局势是他们互相折中的结果,那就是让郁钧澜去基层锻炼。
郁崇山希望能通过这两年在基层的工作来缓冲郁钧澜对玄骊的抗拒,他会选择时机在这两年中让钧澜在集团中立威,然后自然而然地将权力都过渡给他。
但是郁钧澜对继承家业的心态,可以说是上半年离线,下半年冬眠。
郁崇山两年内明里暗里将无数的大项目和巨饼资源甩到郁钧澜的工位上,但他依旧能将自己职位控制在实习生上,也算一种奇特的天赋了。
在郁钧澜向他出柜时,郁崇山的反应不是怒发冲冠,而是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这就是郁钧澜说的“整个大的”。
而在郁崇山提出要见一见儿子那位相恋六年的男友时,郁钧澜却说他没有时间。这句话在郁崇山听来就是:我钱没给够,扮我男友的演员没有档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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