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十秒钟,郁钧澜将烟别上耳朵,向他父亲身旁紫光氤氲的檀木茶台走了过去。
他没有选择旁边的椅子,而是直接侧身坐上了桌面,一条长腿垂落,轻轻晃着,鞋跟若有若无地敲击着桌腿。
郁崇山斜剜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萦萦的病,全世界最好的医生都会诊过了。她想要哥哥照顾她......”
郁钧澜并不搭话。
郁崇山拿过茶台上的病理报告,声音平稳地切入主题,说的是他七岁小女儿郁萦的病情,那个需要极致情绪稳定的罕见病。
郁钧澜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落在茶台上一碟精致的糕点上。他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及那柔软的糯米......
“啪!”
郁崇山拿着那叠病理报告精准地抽在他的手背上,力道不重只是很响。
“我该感谢你今天没带那个黄梨木的手杖吗?”郁钧澜猛地抽回手,抬起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的钱能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剩下的百分之一就别丢给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了。她想要哥哥,应该让她妈给他生一个,而不是来找我这个只见过她一面的陌生人。”
“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这就是你们的一贯做法,从来不和我商量,只是通知我是吧?”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死寂,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如同背景杂音。
下一秒,意料之内的情形出现了。
“砰!”
郁崇山猛地从宽大的皮椅上弹起,实木椅脚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身体前倾,手指带着怒火几乎要戳到郁钧澜的鼻梁上。
“她是你妹妹!”
怒吼声如同惊雷,炸碎了所有虚伪的平静。那张惯于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是毫不掩饰的急怒。
“温和着跟你说两句话,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吧?啊?!郁钧澜,我告诉你,这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你欠这个家的!”
郁钧澜像是被这句话瞬间点燃,他从桌沿猛地滑下,一步踏前,几乎与父亲鼻尖对鼻尖,一直压抑的火山轰然喷发:
“妹妹?!我他妈还欠你们什么?!”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她生病关我屁事!你那十二个私生子女是不顶一点用了吗?!他们可以一人照顾她两小时,还他妈能倒班呢!!”
这句话像一记手雷,精准地轰炸了郁崇山最讳莫如深的禁区。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郁钧澜脸上。
郁钧澜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清晰的红痕,耳中嗡嗡作响,嘴里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用舌头顶了顶发麻的口腔内壁,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面前因暴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父亲。
他居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又冷又空。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径直走向了门口,弯腰捡起了那件外套。
“你给我站住!”郁崇山的怒吼追在身后。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巨响,甩上的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走廊尽头的电梯无声滑开,郁钧澜走进去,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当梯门合拢,将外面的世界彻底封闭的刹那,他挺得僵直的脊梁瞬间垮塌,微微蜷缩起来。
他死死咬住下唇,仰起头,拼命眨眼,用尽全身力气将滚烫的酸涩逼退回去。
“叮——”
一楼到了。
梯门打开,他已经披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盔甲,颊边的红痕被头发刻意遮住,只有眼底的猩红无法立刻消退。
他迈出电梯门,向正在和前台闲聊的金薇点了一下头。
他勾着西装外套甩上肩头,路过前台时停顿了一下脚步说:
“跟人事说,我请几天假。”
他大步流星地推动旋转门,融入外界的车水马龙,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去结个婚。”
郁钧澜从床上醒来时已经天黑了,亮起的手机屏幕照亮了他陷在鹅绒枕中的脸庞,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0:17。
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恍惚地扫视着这间能俯瞰江景却冷清得不像家的公寓。
他将几件简单的衣物、护照还有一些结婚需要用到的证件扔进行李箱。
不到十分钟,郁钧澜已经从电梯上穿戴整齐地拿着行李箱下来了。
但他的目的地却不是机场,而是拎起行李箱对等待的网约车司机报出了一个与机场方向截然相反的地址。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流浪动物救助站。
一个小时后,车子在一条略显荒凉的街道尽头停下。救助站的招牌历经风雨,有些褪色。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走过长长的小路。在打开室内的门的一刹那,消毒水与动物皮毛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志愿者显然认出了他,这个总是戴着帽子、在深夜独自前来,只安静干活很少说话的英俊青年。
他没有寒暄,只是点了点头,便轻车熟路地穿过略显嘈杂的犬舍,走向最里面相对安静的猫舍。在一个靠窗的独立隔间前,他停下了脚步。
里面趴着一只玳瑁色的成年猫,皮毛斑驳,眼神却异常平静。它是郁钧澜三个月前,在一个雨夜从高架桥墩下救回来的。他给它取了名字,叫“乖乖”。
他蹲下身,隔着隔离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玻璃。乖乖在温暖的垫子上安然熟睡着,呼吸平稳。
他静静地看着,忽然感觉裤脚被什么轻轻蹭了一下。
郁钧澜低头,一只漂亮的长毛三花正亲昵地绕着他的脚踝,喉咙里还发出响亮的咕噜声。他的脸上瞬间出现一种毫无防备的惊喜感,“罐罐?”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温柔。
他立刻伸出手,罐罐熟练地用头顶蹭着他的掌心,仿佛从未忘记这个拯救过他的气息。
一年前郁钧澜在便利店外的垃圾桶边,发现了在纸箱里瑟瑟发抖的它。那时它弱小得只能装进奶茶杯。
在被兽医检查时,为了驱虫医生用柔软的宠物绷带将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
当时他看着这个可怜又滑稽的猫猫,心里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一些。他忍不住笑起来,甚至小心翼翼地接过被包成“鸡翅包饭”的它,轻轻地将那团温暖的绷带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郁钧澜不喜欢拍照,但是那天他托着小罐罐用前置照了一整面相册的照片。他那天拍两张就忍不住看着罐罐嗤嗤傻笑。
此刻看着已经长得如此健康圆润的罐罐,郁钧澜轻轻地将它抱起来。一个温热的小生命正毫无防备地依靠着自己,世上没有比这更令人嘴角上扬的事情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罐罐,站起身走向办公室。负责的阿姨一见他变出熟稔的笑容:“小郁来啦?你上月汇的钱收到了,正好给毛孩子们换了批冰感凉席!”
郁钧澜牵了牵嘴角,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推了过去。
“阿姨,这张卡没有密码。里面的钱不算多,就当我给乖乖和罐罐预存一辈子的罐头钱,和这里未来半年的租金。”
阿姨愣住了,看着他身边的行李箱:“你这是要出远门?其实像以前那样按月汇就很好了......”
“这次不一样。”他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某种决绝的平静,“可能很久不会回来了。”
出租车载着他穿过城市流动的灯火,一直奔赴至机场的大门。
当航班呼啸着冲入云海,郁钧澜以为正飞向一个名为“家”的终点。
他当时怀揣着太多关于“我们”的幻想,飞越个整个太平洋,降落在巴尔的摩的阳光里。他在欢呼的家属席旁,看着他爱的人光芒万丈,以为自己即将亲手触碰到幸福。
却不知。那光芒即将灼伤的,是他自己。
五月的黄昏,夕阳的余晖为约翰霍普金斯霍姆伍德校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一场激动人心的毕业典礼即将在这片绿茵草坪上举行。
草坪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深蓝色框架舞台,与其说是舞台,不如说是象征性的门扉,毕业生们将穿过它,步入人生的新阶段。舞台两侧,两块巨大的LED屏幕正清晰地映出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
舞台前方,是数百张纯白色的折叠椅整齐排列。大部分座椅已经被黄色的博士袍填满,形成一片肃穆涌动的海洋。
郁钧澜选择站在观礼区侧后方的边界处,他手捧着一束刚从街边买的蓝绣球,这花现在就像他的心情一样,生机满满。
他将脸上的墨镜推到颅顶,刚抬眼向远处看去,他的目光就捕捉到了那个正在毕业生队伍中行进的身影,而凌晖阆的视线正扫过观礼区。
他与那双他魂牵梦萦的双眼不期而遇了。
郁钧澜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他连夜飞赴的疲惫被一扫而空,眼眸也被爱意点亮。正当他异地的相思之情略有缓解之时,一个他平时看到来电显示都会心里一沉的电话打了过来。
但他没有一秒犹豫,就接起了电话。在对方没有出声的几秒中,郁钧澜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又接得这么快,还是这么想讨好她吗。
“喂,妈。”郁钧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钧澜,你明天有时间回来一趟吗?你外公生日,他想让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母亲的声音故意明亮了几度,想掩盖住她与儿子间久不联系的生疏。
郁钧澜无意识地轻咬嘴唇抬头看向大屏,校长已经开始发表演讲了。“我不想去。”他回答。
“你下午就过来,你大伯怕你找不到。”母亲仿佛没听到他的拒绝。
“不想去。”郁钧澜重复道。
“你堂姐从新加坡带了未婚夫回来……你待会儿回来,好好跟你外公说几句话,他上个月问起你的画廊了。”母亲的声音更柔更轻了。
“我不去。我不想去。”无论母亲再说什么,他也都是这个回答。但从小到大,他从没能拒绝得了母亲。
“钧澜你非要这样六亲不认吗,我都不知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她貌似没有耐心了,声音带上了急切的催促。
郁钧澜沉默了几秒,他开口说道:“不管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我都爱你,不管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你都不爱我。”
虽然他现在眼神只是空洞的,但他仿佛感觉九岁时的眼泪正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到他脚下的绿茵地。
母亲说:“只是我的爱就那么一点点。”
他想不出母亲此刻是什么表情,他也没有精力去想。每次和她打电话都让郁钧澜有一种正在失血的感觉。
他不想在继续下去了,他几乎能猜到接下来的对话内容。
“快点来吧,我让梁叔去接……”
“我要结婚了。”郁钧澜把墨镜放到高挺的鼻梁上。
“什么?你是说结婚吗?”母亲明显是被这消息震惊了。
“是的,结婚,明天。和一个男人,他叫凌晖阆。”
郁钧澜没有等待母亲的回应就挂掉了电话,眼睛传来的湿润感让他唾弃自己。
当年,在他初一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他向老师请求可不可以再在学校住几天,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编造的理由了,反正一定很拙劣。
在老师的追问下,他吐露了实情,他的父母都重新组建了家庭,而两个家门的钥匙他一把也没有。
那时郁崇山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要把他送到瑞士的寄宿学校一了百了,他说不良人生了不孝子,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祸害。
一双冷漠的眼睛,是母亲送给十三岁的郁钧澜离家十一年的唯一行李。
他低头按掉再次震动起来的电话,再次抬眼时凌晖阆已经向自己走来。看来他打电话太久,连爱人的学位授予仪式都错过了。
凌晖阆在走近他的时候小跑了两步,郁钧澜嘴角噙着笑张开了怀抱。当终于得到那个日思夜想的拥抱时,当他的心跳贴着他的胸膛,郁钧澜想,再昂贵的大熊抱枕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凌晖阆在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时,用脸颊不轻不重地贴了一下郁钧澜的脸颊,然后把他手中那束蓝绣球拿了过来。
“蓝色绣球……我还在猜,你会买什么花呢,不会又是在那家花店挑的吧?”凌晖阆笑起来的时候不仅迷人,而且他身上那种松弛的侵略感反而更加无法忽视了。
郁钧澜紧握着再次震动起来的手机,将它背到身后关了机。“我还以为花店人会很多呢,结果还好。我把行李也顺便寄存在那了,结婚用的证件我都……”
凌晖阆突然伸出手将他戴着的墨镜抽走,这让郁钧澜把他爱人的那双桃花眼看得更清了。
“你知道你在看我的时候瞳孔是散开的吗?”凌晖阆吸了一口气,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郁钧澜的额头。
郁钧澜轻轻蹙眉,“什么?”
凌晖澜用鼻尖蹭他的鼻梁,“因为你太喜欢我了,所以你看我的时候瞳孔都是散开的。”
郁钧澜侧过脸看向地上的草坪,他刚想开口辩驳说是前面教学楼的照明灯打得太亮了而已,凌晖阆的手心就覆上了他的下巴,随即用温热的唇堵上了他的。
身后的毕业生们在恣意地抛洒彩带,整个体育场都沉浸在毕业的喜悦与呐喊声中。凌晖阆吻得越来越深,他头上戴的博士帽正摇摇欲坠,垂下的黑色长穗反复摩挲着郁钧澜的耳垂。
当凌晖阆侧头转向他的脖颈时,郁钧澜连忙推拒躲开了他的攻势。郁钧澜的脖子敏感到不能戴任何佩饰,他的肋间也是敏感重灾区,被除了凌晖阆以外的人戳一下,他大概能直接弹出去三米。
当然他拒绝凌晖阆不只是因为敏感,体育场现在的人口密度随便扔出去一本书能砸到三个人,大庭广众之下白日宣淫完全不在郁钧澜的承受范围之内。
但是凌晖阆这个人仿佛从来都不知道回避这两个字怎么写,他永远从容舒展得都像站在自家的客厅,仿佛周围的所有人才是误入了他私人领域的冒犯者。
以至于郁钧澜每次因羞赧而拒绝他大庭广众下的亲密行为时,都感觉自己像一株脆弱得不行的含羞草。
比如现在,凌晖阆笑着舔了舔嘴唇,像是吃到了什么美味的甜品,他的目光灼热得就要将郁钧澜的身上烫出两个窟窿。
凌晖阆这双含情眼,也很让郁钧澜吃不消。
他的眼神很柔和,甚至称得上宠溺,唯一不足之处就是他看谁都这样。比如他看路边的一只正被溜的二哈也是这种眼神,很容易给人一种他和这只二哈有什么三生三世不可言说的虐恋之情的错觉。
郁钧澜替凌晖阆拨了拨额前略显凌乱的发丝后,手顺势向下拉住了他的手腕,开口说到:“走吧?我们先去花店取行李,然后......回家?”
“不,我不想。”凌晖阆小幅度地荡起了他和郁钧澜十指紧扣的手。
“那你想干什么?”郁钧澜问他。
他几乎是贴在郁钧澜耳边补充道,声音温柔得近乎眷恋:“我在ritz订了房,可以看到内港的夜景。”
凌晖阆倒着后退了几步,眼神缱绻又危险,如同一张缓缓收拢的网,让人无处可逃。
郁钧澜习惯于弥补凌晖阆刻意拉开的距离,他习惯于自投罗网。
在凌晖阆出现之前,他的生活只有无聊和痛苦两个选择,他觉得他的心就像一只被沾满泥泞的玻璃罐。但在他出现之后,他的心不仅被洗净了,还能反射出几分虹光。
那时候郁钧澜在瑞士的寄宿学校已经是准毕业生了,还差最后一个学年就可以卷铺盖回申城。他觉得一定是命运馈赠给他的某种保底机制,小他两届的转校生凌晖阆在那一年成为了他的新室友。
他好像没有问过凌晖阆为什么上学那么晚,搞得他以为那时候凌晖阆还是未成年。
十八岁情窦初开的郁钧澜秉持着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的道德水准,对凌晖阆做过最亲密的事情就是目送。
他那时迷上了摄影和胶片,远方的阿尔卑斯山和缆车是他镜头里的常客。
那天他背着相机,正穿过回廊准备去拍窗外的黄昏,却被路过的休息室窗边的景象钉住了脚步。
凌晖阆正坐在一张厚重的橡木书桌上,而不是旁边的椅子。他背对着光,穿着一件红蓝条纹相间的棉质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阳光勾勒出他锁骨利落的线条,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胸膛。他双手向后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后仰,就像一只在领地内休憩的、美丽而警觉的豹猫。
那种美貌具有攻击性,并非刻意,而是源于一种浑然天成的傲慢。
在窗下停住脚步的郁钧澜下意识地举起了相机,透过镜头,他屏住了呼吸。他以为对方没有察觉,迅速而轻柔地按下了快门。
他按下快门的瞬间,镜头里的凌晖阆,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那天晚上郁钧澜迫不及待地导出了照片,当他放大了那张在窗边的偷拍时,心脏几乎漏了一拍。
凌晖阆那双富有攻击性的眼睛,正清晰地、带着一丝戏谑地直视着镜头。而让他耳根发热的是,凌晖阆那只原本撑在身侧的手,悄悄地,在镜头边缘比了一个“V”字。
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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