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
裴云行举着青瓷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和围拢过来的美人们的酒杯碰得哐当响。
她白皙的面颊早已染上绯红，一双杏眼在烛光的照耀下亮得惊人。
水绿色的衣裙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走动之间，溅出几滴酒液，洒在她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但她也丝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开怀。
解香楼里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美人环伺，丝竹声音袅袅。
就连空气里都飘着桂花酿的甜香。
熏人欲醉。
这样的日子，裴云行只在那些风流话本里看过。
没想到，还真让自己过上了。
潇洒！
自在！
“裴大人，”坐在她身边的红衣美人执起白玉酒壶，微微倾身，为她添满酒。
美人眉间轻蹙，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如今南方灾祸频繁，饿殍遍野，朝廷却迟迟不肯赈灾，您对这事怎么看？”
裴云行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青瓷杯沿，那上面的纹路略微硌着指腹：“依我看啊……”
话还没说完，原本热闹的包厢突然安静了下来。
婉转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
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金属盔甲碰撞的声音。
一步一顿，压得人心里发紧。
突然，包厢那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裴云行心头一跳，抬头望去，瞬间愣住。
门口站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穿着玄色暗纹锦袍，腰束同色玉带，更显得腰窄背宽。
墨发用一枚简单的玉冠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明明没什么表情，周身却自带着一股凛冽的压迫感，连带着周身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他身后站着几个身穿铁甲的士兵。
来者不善，气势汹汹。
满室的旖旎的气氛瞬间被冲散。
男人并未开口，他身后一名副将模样的士兵却上前一步。
只见那人举起手中的令牌，声音洪亮如钟：“奉旨追查写《苛政赋》的逆贼！若有人知晓线索，皇上有重赏！”
《苛政赋》！
裴云行心里猛地一沉，握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那是她前段时日写下的。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皆在暗讽朝廷的不作为、皇帝专政苛虐。
没想到传播如此之快，终究是惊动了朝廷，还派了人来追查。
裴云行下意识地往身边红衣美人的身后缩了缩，试图借由她高挑的身形挡住自己。
像只小鹌鹑，微微低下头，就连呼吸都放轻了。
美人察觉到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语气镇定自若，带着惯常的慵懒笑意：“这位军爷，我们平日里只招待些普通人，哪里能有这等人啊。”
那副将冷哼一声，显然不信。
随后，从怀里利落地掏出一幅卷起的画卷，“啪”的一声展开。
话语依旧咄咄逼人：“这个人，你们见没见过？”
裴云行偷偷探出半个脑袋，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画卷。
上面画的竟然是女扮男装的自己！
一身青衫，发冠束得一丝不苟，眉眼间的锐气与她一般无二。
幸好，她今日穿的是平常的水绿女裙。
发髻松散，妆容也刻意柔媚了几分，与画中的男人相去甚远。
应当……认不出来吧？
美人面不改色，仔细端详了片刻，摇了摇头，语气坦然无辜：“军爷，我们真没见过这位公子。您要是不信，大可在楼里搜搜。”
她话锋一转，声音柔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只是楼里都是女眷，客人们也多是来寻清净的，还望军爷手下留情，莫要惊扰了才好。”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绷紧。
士兵们的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位。
裴云行只觉得有一道视线，自进门起，便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这视线让她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于是她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了，甚至恨不得直接缩进地缝里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玄袍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够了，走吧。”
“可是，少主……”
副将还想再争辩什么，却被男人一个轻飘飘扫过来的眼神制止。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也浩浩荡荡地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与甲胄声渐行渐远。
声音消失的瞬间，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有的人甚至腿软得连站都站不住，扶着案几才堪堪稳住身形。
“太惊险了！还好楼主反应快！”其中一人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
美人却无暇回答，立刻转头看向裴云行，眼神里满是担忧：“裴大人，朝廷的人既然查到了这里。接下来你打算……”
裴云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将那裙摆揉成一团，随后又松散开来。
“我今晚就走。”
“我跟你一起走！” 美人毫不犹豫，立刻说道。
“不行！”
裴云行果断拒绝，语气斩钉截铁，“你是楼主，若你此时与我一同消失，岂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解香楼。
表面上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实则是由红绫一手建立的大型情报站。
当今朝代，世态炎凉、皇帝暴政。
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来气，南方洪灾肆虐，饿死之人不计其数。
然而，朝廷却只知搜刮百姓，连微薄的赈灾粮款都敢层层克扣。
裴云行初到京城时，曾亲眼看到无数流民饿死街头，尸骨无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一幕幕的景象，狠狠地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偶然结识红绫后，两个同样心怀悲悯与不甘的女子一拍即合。
既然武力上无法对抗强权，不如以文为刃，从精神上唤醒这个国家。
她执笔写下那些诗词，暗讽时政，揭露黑暗；
红绫则凭借解香楼，将这些诗词传遍大街小巷。
文字，是最有力量的。
“放心，”裴云行压下心头的纷乱，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安抚着红绫，“等风头过去，我还会回来的。”
她嘴上说着安抚的话，心里却在反复琢磨着。
刚才那个被称为“少主”的人，他几乎全程都在盯着自己。
他是不是……已经认出来了？
可若是真的认出来了，为何又不拆穿她？
*** ***
解香楼外。
温衍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玄色衣袍的下摆微微拂动。
身后的副将快步跟上，忍不住问道：“温少主，就这么不查了吗？”
他们好不容易才查到这里。
那画上的人时常出入这家酒楼。
包厢里的那些女子，未必全然无辜。
但是……
刚才包厢里确实没有一个男人。
温衍脚步未停，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急。”
*** ***
夜半时分，月明星稀。
解香楼后院一片寂静，只闻虫鸣窸窣。
裴云行换了一身利落的深蓝色衣裙，脸上未施粉黛，还刻意弄暗了肤色。
她轻轻拍了拍红绫为她准备的黑色骏马。
那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地面。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
刚握紧缰绳，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少年感十足，却又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大人这是想去哪儿？”
裴云行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清冷的月光下，白天那个玄袍男子正斜倚在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
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玩味。
是他！
他果然认出了自己！
没等对方再开口，裴云行便猛地一踢马腹。
黑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裴云行伏低身子，手中紧紧抓着缰绳。
她的心脏砰砰狂跳，几乎都要撞出来。
她已经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可身后那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却如影随形，并且越来越近。
甚至还带着一丝从容。
下一秒，身侧一道玄色身影疾驰掠过，随即猛地一个急转，精准地横在了她的马前。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抓住了黑马的辔头。
“唏律律——！”
黑马受此一惊，发出惊恐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猛地停下了脚步。
裴云行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惯性甩得向前扑去，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幸好她及时抱住了马颈，才堪堪稳住。
“裴大人，何必如此惊慌？”
男人稳住马匹，抬眸看向惊魂未定的裴云行。
轻笑一声，“我又没说，今日是来抓你的。”
“那你想干什么？”
裴云行又气又急，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是吼了出来。
这人行事莫测，裴云行可不觉得他是什么善茬。
话音刚落。
原本漆黑的夜空瞬间变成金色，云层翻涌。
紧接着，三道紫色天雷，撕裂夜幕，直直要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砸下。
裴云行瞳孔骤缩。
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闪过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念头。
死道友不死贫道！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把眼前的男人拉过来，挡在身前。
可没想到，那三道的天雷，却像是装了雷达一般，在半空以极其诡异的路径，拐了个急弯。
精准无比地砸向了裴云行。
“轰隆——！！！”
巨响在耳边炸开。
裴云行只觉得四肢剧痛，眼冒金光。
随即两眼一黑，身体一软，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似乎看到，那玄袍男子，正用一种错愕的眼神看着她。
等她再次恢复意识。
只见夜空之上，一道身影正在缓缓降落。
那是一个穿着嫩粉色仙袍的青年男子，袍袖宽大，衣袂飘飘，周身泛着青色光晕。
裴云行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劈死了。
怎么有人会飞？
那粉袍青年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微微俯身，上下打量了裴云行一番，眼里掠过一丝满意。
随即缓缓开口：“终于找到你了。”
他顿了顿，迎着裴云行茫然的目光，问道：
“要当神仙吗？”
“我……？”
裴云行指着自己，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震惊。
她？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啊不，神仙，又想了想自己当下的处境。
就算不当这个神仙，她迟早也会被抓住。
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大的！
裴云行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我当！”
只见那粉袍青年，闻言微微颔首。
随即抬手，对着地上的另一个人轻轻一点。
一道淡青色光丝悄然射出，精准地没入他的额间。
男人身体晃了晃，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陷入了昏睡之中。
解决完这件事，青年才转过身，优雅地伸出了手，语气依旧平淡：“走吧，随我回天界。”
下一刻，裴云行便感觉到一股温的力量托住了自己。
她缓缓地从地面上悬浮起来，周身被一层淡青色光晕包裹着。
耳边呼啸的风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气息。
裴云行不由自主地低头往下看。
只见地面的屋舍迅速缩小，最后，整座京城化作了一个黑点。
再抬头时。
眼前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
无数亭台楼阁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天界，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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