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在一种诡异的而专业的氛围中推进。
喻言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工作机器,她带领团队熬夜赶工,拿出了数套令人惊艳的初版设计方案,无论是概念深度还是细节完成度,都远超周叙深的预期,甚至在几次视频会议中,堵得对方那位以严苛著称的工程总监哑口无言,只能连连称是。
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拼命展示自己淬炼了八年的,华丽而坚硬的羽毛,试图用绝对的专业能力,将江清屿隔绝在她的心墙之外。
她不再给他任何可以探寻“过去”的机会,每一次沟通都精准地限定在图纸,数据,和美学理念上。
江清屿那边,也似乎彻底接受了这场纯粹的合作。他变得比喻言更加公事公办,意见犀利,要求严苛,偶尔在设计理念上产生碰撞,他寸步不让,逻辑清晰得冰冷,仿佛喻言只是一个需要不断修正以达到他完美标准的合作方,而非那个让他寻找了八年,恨了八年也……或许依旧爱了八年的人。
这种刻意的,全方位的疏离,本该让喻言感到安心。可不知为何,看着他邮件里毫无感**彩的“喻言女士”,听着视频会议中他毫无波澜地指出“这个线条的情感表达过于直白,缺乏建筑应有的含蓄与留白”,她心底某个角落,会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失落和……更深的空洞。
她成功地将他推远了,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可胜利的滋味,却苦涩得难以下咽。
巴黎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厚重的乌云便从天际线滚滚而来,低低地压在城市上方,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喻言站在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骤然暗下来的天色,心头莫名地一阵发紧。今天下午,她需要去城郊的一家高端面料供应商那里确认一批定制面料的样品,这是度假村项目核心区域服装设计的关键。
“言言,看样子要下暴雨了,要不改期吧?”许芊芊看着窗外阴郁的天气,有些担忧。
“不行。”喻言斩钉截铁地拒接,“这批面料工期紧,必须今天确认。一点雨而已,没关系。”
她需要外出,让自己动起来,需要做点具体的事情来驱散心头那莫名地不安和窒闷。工作室里,似乎还残留着江清屿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审视度。
果然,车行至半路,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车窗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雨刮器开到最大档,前方能见度依旧低得可怜。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压抑得让人心慌。
喻言握紧了方向盘,指尖微微发凉。她不喜欢这样的暴雨天,总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愉快的,潮湿阴冷的记忆。
好不容易抵达供应商那里,确认完样品,天色已经彻底黑透,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喻言谢绝了供应商派人送她的好意,独资驾车返程。
雨更大了,狂风卷着雨水,几乎要将这小小的车辆掀翻。在一个偏僻的路段,车子猛地一颠,随即传来一声不妙的异响,仪表盘上,轮胎压力警报灯刺眼地亮了起来。
喻言心里一沉,勉强将车靠边停稳。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她蹲下身,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左前轮已经完全瘪了下去——爆胎了。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流,冰冷刺骨。她试图从后备箱找出千斤顶和备胎,却发现工具不齐全,而且以她的力气,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更换轮胎,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她狼狈地回到车上,试图打电话求助。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手机屏幕一片漆黑——没电了。
一瞬间,喻言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她坐在冰冷的驾驶座上,听着车外咆哮的风雨声,感受着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的黏腻和寒意。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傍晚。她因为值日晚归,没有带伞,冒着雨跑回那个称之为“家” 的地方,却在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父母更加激烈的争吵和摔砸东西的声音。她站在冰冷的雨里,浑身湿透,却一步也迈不动,只觉得那个家,比这外面的暴雨更加令人窒息。
那一刻的冰冷和绝望,与此刻何其相似。
她总是这样,拼命地想要逃离,想变得更加强大,可总会在某些猝不及防的时刻,被打回原形,暴露出内里的狼狈和不堪。
她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方向盘上,任由绝望一点点吞噬自己。或许,她这辈子都无法真正逃离那些如影随形的阴影。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江清屿站在自己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暴雨蹂躏的城市。雨水在玻璃上疯狂地扭曲,流淌,像极了此刻他混乱的心绪。
桌上摊开着喻言团队最新提交的设计方案修订版。无可挑剔,甚至超越了他的预期。她总是这样,能将他所有苛刻的要求,都转化成更耀眼的光芒。
可越是这样,他心里的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下午与周旭深通话时,对方无意中提起:“……喻言下午好像去城郊那家面料商了,这天气,也不知道她怎么回来的。”
城郊?那条路在暴雨天并不好走。
这个念头像一棵种子,一旦落下,便疯狂滋长。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想起她推开那碟炸鱼块时疏离的眼神,想起她在高地之上那句“过去喜欢的,现在未必还适合”,想起她这半个月来公事公办,将他彻底隔绝在外都冷漠。
他告诉自己:江清屿,够了!你还要犯贱到什么时候?她根本不需要你,甚至不屑于你的记得和关心。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会在天台偷偷哭泣,需要你递上一个豆沙包的女孩了。她现在是喻言,一个冷酷,决绝,利益至上的成功者。
他烦躁地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试图用酒精麻痹那不受控制蔓延的担忧。
然而,酒杯刚凑到唇边,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副画面——
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高三。他结束篮球训练,发现没带伞,正准备冒雨冲回家,却在教学楼门口,看到了独自站在屋檐下的喻言。
她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眼神空洞而麻木,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死寂般的苍凉,仿佛这冰冷的雨水能洗刷掉什么,又或者,她早已习惯了被雨水打湿。
他当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下自己还有些汗湿的校服外套,冲过去,罩在了她头上。
“走吧,我送你。”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她猛地回过神,看清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不用……”
“顺路。”他打断他,不由分说地,隔着那件薄薄的校服外套,揽住她的肩膀,半强迫地带着她冲进了雨幕。
雨水瞬间淋透了他的T桖,冰冷黏腻,但他却觉得掌心隔着布料传来的,她单薄肩膀的触感,滚烫得吓人。她僵硬地被他带着走,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他能看到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和被雨水打湿的,不停颤抖的睫毛。
那一刻,他心中没有半分旖旎,只有无边无际的,让他呼吸困难的心疼。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雨里,用那种仿佛被全世界遗忘的眼神望着天空。
他想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一个本该明媚的少女,承载了如此沉重的阴霾,以及……他想为她撑起一把伞。
……
“砰!”
酒杯被重重顿在桌面上,琥珀色的液体晃荡出来,溅湿了手背。
江清屿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转身冲出了门。
他做不到。
即使她再冷漠,再决绝,即使她亲手将他推开一万次。
只要想到她可能再次一个人,无助地站在冰冷的暴雨里,他就无法安然地坐在这里。
他了解她,她倔强,不肯低头,不愿接受帮助,尤其是……他的帮助。
黑色的SUV如同离弦之箭,冲入芒芒雨幕之中。雨刮器疯狂摆动,前方的道路依旧模糊,江清屿紧抿着唇,凭着记忆和对那条路的了解,朝着城郊的方向疾驰。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混合着未消的怒气,无法割舍的担忧,以及一丝他自己都唾弃的,卑微的期待。
当他终于在那条偏僻的路边,看到那辆打着双闪,孤零零停靠的熟悉车辆时,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减缓车速,在她车后停下。他甚至没有大三,直接推开车门,大步走了过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但他毫不在意。他走到驾驶座旁,敲了敲车窗。
车内,喻言正被绝望和寒冷包裹,恍惚间听到敲窗声,她茫然地抬起头。
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往下淌,划过他深刻的脸部线条,他的眼神在昏黄的路灯和密集的雨帘后,显得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存在感。
江清屿?
怎么会是他?
喻言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愣了几秒,才机械地摇下车窗。
冰冷的雨水和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一起涌了进来。
“车怎么了?”他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模糊,但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爆胎了。”喻言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手机?”
“……没电了。”
江清屿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他没有多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你看,没有我你果然不行”的表情,只是言简意赅地说:
“我顺路。上车,送你回去。”
顺路?
在这种天气,这个时间,出现在这条通往城郊,几乎不会有其他目的地的偏僻路上?
喻言看着他被雨水彻底浸透的头发和肩膀,看着他平静无波却莫名让她感到压力的眼神,一个荒缪而清晰的念头击中了她。
他不是顺路。
他是特意来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因寒冷和无助而变得混沌的思绪,也瞬间点燃啦她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关于尊严和依赖的引线。
她可以接受陌生人的帮助,可以接受许芊芊的关心,甚至可以接受周叙深出于客套的援手。
唯独不能接受他的。
尤其不能接受他这种,看穿她的狼狈后,不动声色的,“顺路”的施舍。
这比任何直接的嘲讽,都更让她感到难堪。
就在江清屿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或冰冷的拒绝来回应时,喻言却忽然抬起了头。
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几缕黏在苍白的脸颊边,显得脆弱又倔强。她的眼睛因为冰冷的雨水和强忍的情绪而微微发红,但眼神却像两簇冰冷的火焰,直直地射向他。
“顺路?”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点被雨水浸透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尖锐的嘲讽,“江清屿,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你真的是顺路吗?”
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下去。
江清屿站在雨里,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冲刷。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脆弱和攻击性的光芒,看着她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所有准备好的,维持体面的借口,都在她这直白的,近乎残忍的戳穿下,变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他深邃的眼窝滑落,像一滴迟来的眼泪。
良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放弃所有伪装的疲惫和坦然:
“不是。”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轰隆——
天际炸开一道惊雷,惨白的电光映亮了他坦诚的眼神,也映亮了她瞬间怔住的脸庞。
风吹过八年,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终于将那个小心翼翼维持的,名为“顺路的借口,彻底击碎。露出了其下,鲜血淋漓的真相,与从未真正熄灭的,滚烫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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