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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喻言靠着粗糙的树干,后背传来的细微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勉强凝聚。她看着不远处那个深蓝色的身影——江清屿已经重新投入到工作中,正与工程师指着图纸讨论,侧脸冷静,下颌线绷紧,仿佛刚才那个失态低吼,眼神痛楚的男人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可他指尖的温度,似乎还烙印在她的手臂上,带着灼人的余韵。

“颜颜,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少年清朗而坚定的承诺,穿越八年的时光,在此刻化为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进她的心口。她当时几乎要就信了,信那个温暖的泡沫可以承载她所有的沉重与不堪。

“喻言,你没事吧?”许芊芊快步走过来,担忧地压低声音,“刚才,……你们……”

“没事。”喻言直起身,打断了她的话。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和衣领,所有的脆弱与慌乱被强行压回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只是对一些合作细节的看法有分歧,已经沟通完了。”

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尤其是在许芊芊面前。她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暴露软肋是一种习惯性的危险。

许芊芊显然不信,但看着她重新筑起的壁垒,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没事就好。这边勘察得差不多了,周先生说可以去项目部的临时办公室,看一下更详细的区域规划图。”

“好。”喻言点头,率先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稳定而决绝的声响,像是在为自己擂鼓助威。

项目部的临时办公室是由工棚简单改造的,充斥着建材和新打印图纸的味道。巨大的规划图铺在中央的长桌上,周叙深热情地招呼她们过去。

喻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上。她能感受到江清屿就站在桌子的另一侧,他的存在想一块巨大的磁石,干扰着她所有的感官,但她拒绝向他投去一瞥。

“……所以,这个连接主庭院的廊道,我们希望它不仅仅是通道,更是一个能引发情绪过渡的‘呼吸空间’。”周叙深讲接着。

“呼吸空间……”喻言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指尖无意识地在图纸上这个区域轻轻划过一个半弧,“光影的律动很重要。服装的廓形和材质,或许可以呼应这种由暗到明,由束缚到舒展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江清屿伸出了手,他的指尖点在了她刚刚划过的那个弧线上,两人之间都距离因为同时俯身看图而拉近,他的手臂几乎要碰到她的。

“没错。”他开口,声音是纯粹的,讨论工作的平稳,听不出丝毫刚才对峙的痕迹,“材质的转换,从粗糙到细腻,色彩的过渡,从沉郁到明亮。喻言女士的设计,似乎很擅长处理这种矛盾的对立与统一。”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清冽的压迫感,混合着淡淡的烟草与土木气息,完全不同于少年时干净的皂角香。喻言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这种被审视,被评判的感觉,让她瞬间回到了高三那个小小的教室。那时,她和江清屿的关系,因为他的毫不掩饰和她的半推半就,几乎成了全班公开的秘密。

“喻颜,真羡慕你啊,江清屿对你真好。”一个女生课间凑过来,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眼神却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和江清屿送她的,与她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精致进口钢笔之间来回逡巡,“他条件那么好,你以后可就轻松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回应。那女生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混合着探究,羡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仿佛在说:看啊,她除了成绩好,也就只有这张脸和这点心机,能绑住江清屿了。

放学后,她刻意磨蹭到最后,想等人都走了再离开。却在收拾书包时,听到后门两个还没走的同学低声议论。

“……真没想到江清屿喜欢这种类型的,冷冰冰的,家里好像也挺……”

“嘘!别说了。人家喻颜成绩好啊,年级前十呢,将来肯定有出息。”

“成绩好有什么用呢?出了社会不一样看家境。我看江清屿就是一时新鲜,等他上了大学,见了更多优秀的女生,还能看得上她?到时候……”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也无心再听。那些话像细密的针,扎在她内心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她们精准地说出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与江清屿的世界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他的爱意是阳光,却也将她置身于聚光灯下,让她所有的寒酸与不堪都无所遁形。她害怕那些议论成真,害怕他未来的“见识”会让他醒悟,她并非良配,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一个可怜的,被抛弃的笑话。

她不能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境地。唯有自己牢牢掌控的前途,才是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矛盾的对立与统一,源于生存的必要。”喻言猛地直起身,拉开了与江清屿的距离,声音像浸过冰水,“如果内在不够强大,外在的精致不过是脆弱的假象。江先生觉得呢?”

她的话一语双关,既是回应设计,也是在回击他之前的质问。

江清屿缓缓抬眸,深不见底的目光锁住她,像是要穿透她冰封的外壳。他没有立刻回答,气氛瞬间再次变得凝滞。

周叙深赶紧笑着打圆场:“精辟!所以我们才要强强联合嘛!对了,时间不早了,这边郊区餐厅少,我们订了附近一家私房菜,环境不错,一起去吃个便饭吧,也算庆祝我们合作正式启动。”

“不必了。”喻言几乎是立刻拒绝,“工作室还有事,我们需要尽快赶回去。”

她不能再和他待在同一个非工作的,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空间里。

“再忙也要吃饭啊,言言。”许芊芊这次却站在了周叙深那边,她轻轻拉了拉喻言的手臂,眼神里带着恳求与不赞同,“后续很多细节需要沟通,饭桌上是拉近距离的好机会。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和甲方保持良好的关系。”

喻言沉默了。许芊芊说得对,于公于私,她都没有理由拒绝。过度抗拒,反而显得她心虚。

“……好吧。”她最终妥协,声音干涩。

餐厅离项目部不远,是一家庭院式私房菜,环境清幽,包厢里燃着淡淡的檀香。落座时,喻言刻意选择了靠门的位置,隔开了她与自然会被请到主位的江清屿。

菜肴很精致,气氛却始终微妙。周叙深努力活跃着气氛,和许芊芊聊着巴黎的趣闻。喻言只是沉默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味同嚼蜡。

江清屿话也很少,偶尔应和一句周叙深,大部分时间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餐,或是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偶尔掠过桌上的众人,会在喻言身上有片刻不易察觉的停留。

“这家店的清蒸鱼是招牌,很鲜嫩,喻言女士可以尝尝。”周叙深热情地推荐,试图将喻言拉入谈话。

喻言看着那盘鱼,筷子顿了顿。她对鱼腥味有些敏感,小时候被卡过的经历让她对此有些心理阴影。

这个细微的停顿,却被一直沉默的江清屿捕捉到了。

他忽然放下茶杯,对身旁的服务生低低说了句什么。服务生点头离去。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上来一小碟制作精美的,金黄色的……炸鱼块?放在了喻言面前。

众人都有些诧异。

江清屿这才抬眼,看向喻言,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我记得你以前吃鱼,只喜欢吃炸到酥脆的,说这样没有腥味,也不怕刺。”

“……”

包厢里瞬间安静。

许芊芊和周叙深都愣住了,看看江清屿,又看看喻言。

喻言感觉全身的血液又一次冲上了头顶,握着筷子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记得!他连这种微不足道的,她自己都可能遗忘的习惯都记得!

这种无孔不入的“记得”,比任何直接的报复都更让她心惊胆战。它像是在一遍遍提醒她:看,你自以为彻底抛弃的过去,我一直替你妥善保管着。你所有的伪装,在我面前都形同虚设。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一寸寸地瓦解她的防御。

喻言看着那碟金黄酥脆的炸鱼块,像是看着一枚温柔包裹着的炸弹。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迎上江清屿深邃的目光,唇角扯出一个及其疏离客气的笑:

“谢谢江先生费心。不过,人的口味是会变的。”

她将面前的炸鱼块轻轻推开,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就像我以前不喜欢喝黑咖啡,现在却离不开它一样。过去喜欢的,现在未必还适合。”

说完,她不再看他,重新夹起一筷子的清蒸鱼,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缓慢而坚定地咀嚼着,仿佛在吞咽某种证明。

江清屿凝视着她,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暗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饭局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回程的路上,喻言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巴黎街景,沉默不语。

许芊芊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终于忍不住轻声问:“言言,你还好吗?”

喻言没有回头,声音隔着车窗玻璃,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记得太多过去了。”

“那……不好吗?”

喻言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疲惫,挣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都隐藏在眼帘之后。

“记得太多,要么是还没放下,要么……就是准备秋后算账”

“而我,赌不起任何一种。”

车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声,载着她驶向那个她用八年时间构建的,看似坚固却在此刻显得摇摇欲坠的堡垒。

风吹过,在她的世界里,搅动起一场无声的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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