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雨势渐歇,只剩檐角还坠着断续的水滴,“哒、哒”,像谁含着泪在数秒。许知宁靠在客房门外的墙壁上,指尖贴着微凉的漆皮,能感觉到门后那道断断续续的笔尖声,忽然顿了,又猛地急促起来,像被雨惊到的蝶,慌得翅膀都要折了。她腕间的红绳浸了潮气,坠子沉甸甸地压着皮肤,凉得像块浸在井里的玉。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彻底停了。客房的灯“咔哒”一声灭了,门缝里的光也熄了,只剩窗外透进的路灯光,在地板上描出条昏黄的线,像道没愈合的伤疤。许知宁在黑暗里站了会儿,才拖着发麻的腿往卧室走,经过客厅时,瞥见沙发角落——许言随忘了收的素描本,半露在帆布包外,封面的黑被雨气洇得发深,像块吸了水的墨团。
第二日清晨,许知宁是被客厅里的动静惊醒的。她趿着拖鞋出来,看见许言随正蹲在茶几旁,拿块干布擦着什么。昨夜里被风吹落的栀子花瓣沾了雨,在桌面上洇出星星点点的黄渍,许言随擦得极慢,指腹按着布,一下一下,像在打磨块易碎的琉璃。她没穿那件黑色大衣,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灰卫衣,帽子套在头上,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要断的麦秆,手背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墨痕,是昨夜里画速写时蹭的。
听见脚步声,许言随擦布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声音从帽子里闷闷地透出来:“……起了。”
“嗯。”许知宁应着,目光落在她握着擦布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指腹却因为常年握笔,覆着层薄茧,此刻正一下下碾着桌面上的雨渍,像在跟什么过不去。
“粥在厨房。”许言随擦完最后一片花瓣渍,把布扔进垃圾桶,站起身时,帽子滑下来点,露出她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染过的云。她没看许知宁,径直往玄关走,帆布包被她甩在肩上,带子勒得锁骨陷下去一小块,像道新添的折痕。
“不等雨停?”许知宁跟到玄关,看见她正弯腰换鞋,旧帆布鞋的鞋头磨得发毛,像只褪了毛的鸟。
许言随系鞋带的手顿了顿,指尖缠着鞋带,打了个死结,又解开,再打,反复几次,才哑着嗓子说:“出去买画材。”声音里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像被粗砂纸蹭过。
许知宁没再问,看着她推门出去。楼道的声控灯没亮,她的背影很快融进外面的灰蒙里,像滴墨落进了水里,连点涟漪都没剩下。门在她身后合上时,许知宁听见锁舌弹进去的轻响,一根针,轻轻刺了下耳膜。
厨房里的粥还温着,白瓷碗沿凝着层薄汗。许知宁盛了碗,却没什么胃口,只拿勺子一下下搅着,看着米花都在漩涡里打转,又慢慢散开来,像心里那些没头没尾的情绪。她想起昨夜里许言随画的梧桐,枝桠断得那么彻底,叶子碎得像被揉过的纸,那股子委屈劲儿,像铁,悄无声息就锈透了。
临近中午,许言随才回来,浑身带着股湿冷的潮气。她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扔,发出“咚”的闷响,里面的画材撞在一起,声音嘈杂得像在哭。许知宁从书房出来时,看见她正蹲在地上,把颜料管、画笔一股脑倒出来,颜料管被挤得变了形,管口还凝着没干的颜色,像道没擦净的泪痕。
“没带伞?”许知宁递过去条干毛巾。
许言随没接,只拿手背蹭了蹭脸,蹭得颊边也沾了点靛青的颜料,像块化了的淤青。“忘了。”她闷声说,手指还在抠着颜料管上的纸标,纸标被水泡得发皱,字都糊成了团。
许知宁把毛巾放在她旁边的地板上,看见她买的素描纸——不是常用的那种光滑纸,是粗纹的,边缘还带着点毛边,像被人撕扯过。许言随拿起张纸,对着光看了看,忽然低笑了声,那笑声又干又涩,像生锈的门轴在转:“这纸……跟我一样糙。”
许知宁没接话,转身想走,却被她叫住。“小姑,”许言随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雨的玻璃,“你说,树断了枝桠,还能长出新的吗?”
日光从客厅的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碎了的镜片。许知宁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又看着她手背上没擦净的墨痕,那墨痕被水泡得晕开,像朵在雨里蜷着的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能吧。”
许言随的眼睛暗了下去,像被云遮住的月。她低下头,手指用力掐着那张粗纹素描纸,纸被掐得发皱,边缘沁出点白痕,像要渗出血来。“可我见过的树,断了就是断了,”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疤永远都在。”
说完,她把那沓素描纸一股脑扫进帆布包,拉链拉得飞快,“刺啦”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许知宁看着她的背影,卫衣帽子又戴了回去,把半张脸都藏起来,只剩肩膀在微微发颤,像株被雨打蔫了的植物。
下午,许知宁在书房整理旧画稿,听见客厅又传来笔尖划过纸的声音,比昨夜里更用力,“沙沙”的,像要把纸划破。她忍不住走出去,看见许言随正趴在茶几上画着什么,帽子摘了,头发被雨打湿,一绺绺贴在额前,像片浸了水的海草。她画的还是那棵梧桐,枝桠用最深的墨色反复叠加,黑得像要滴下来,叶子却用了极浅的蓝,像蒙着层雾。
“这叶子……”许知宁刚开口。
许言随猛地把画纸翻过去,露出背面空白的地方,声音带着点慌:“画坏了。”
许知宁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没再说话,转身回了书房。关上门的瞬间,听见客厅里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像被雨淋湿的小狗,在偷偷舔舐伤口。腕间的红绳不知何时滑到了掌心,坠子硌着皮肤,酸麻感一路窜到心口,像有根细针,在那里一下下扎着。
窗外的天又阴了,风卷着云,像要把整座城市都泡进酸水里。许知宁望着书桌上自己早年画的白月光——那幅画里的梧桐枝繁叶茂,叶子是暖黄的,像能晒化冰雪。可眼前许言随画的梧桐,像道怎么也抚不平的折痕,浸在雨渍里,发了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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