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怜书立在柴房门外，手中提着的食盒似有千斤重。看守的家丁不情不愿地打开门锁，嘟囔道：“大小姐何必亲自来这种地方？吩咐一声就是了。”
“她是我房里的人，我自当关心。”怜书语气平静，心中却波涛暗涌。自那日与念依在绣房匆匆一别，已过五日。这五日里，她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念依的安危，尤其是得知李维琛已从南京返回上海后。
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昏暗的光线下，念依蜷缩在草堆上，单薄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听见动静，她缓缓抬头，见到是怜书，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染上忧色。
“大小姐...”她欲起身行礼，却因虚弱而踉跄了一下。
怜书急忙上前扶住她：“别动。”她转头对家丁道，“你去外面守着，我有话要问她。”
家丁犹豫片刻，终究不敢违逆大小姐，嘟囔着退到门外，却故意将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
怜书无暇顾及这些。她急切地打量念依，发现她脸色苍白，手腕上有明显的淤青，显然是被人粗暴对待过。
“他们打你了？”怜书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念依勉强一笑：“不妨事。只是那日回去后，李公子问了许多话...”她压低声音，“他似乎察觉了什么，一直在试探我与你之间的关系。”
怜书心中一凛。李维琛果然起了疑心。她打开食盒，取出还温热的粥和小菜：“先吃点东西。我特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莲子羹。”
念依眼中泛起泪光：“劳大小姐挂心...我只是个下人，不值得...”
“胡说！”怜书打断她，语气难得严厉，“在我心里，你从来不只是下人。”她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递到念依唇边，“来，趁热吃。”
这个亲昵的举动让两人都怔了一下。念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顺从地张口接粥。怜书的手微微颤抖，粥汁险些洒出。
柴房内一时寂静，只闻勺碗相碰的细微声响。透过门缝漏进的光线，尘埃在空气中缓缓飞舞，仿佛时间在此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那日...在李府茶会上，”念依忽然轻声开口，“我看到大小姐坐在那里，如同画中仙子，而我...我却只能低头做活，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那时我就在想，或许这本就是我们的命。大小姐是云端月，而我只是地上泥...”
怜书放下粥碗，紧紧握住念依冰凉的手：“不准这么说！什么云端月地上泥，都是世人编造的桎梏！在法国，我见过公爵之女与面包师之子相爱，见过贵妇人放下身段去工厂做工。人本无贵贱之分，为何我们要被这些虚礼束缚？”
念依眼中闪着泪光：“大小姐说的是。只是...只是现实如此，我们又能如何？”
“现实是可以改变的！”怜书语气坚定，“还记得我给你的《娜拉》吗？娜拉最终走出了玩偶之家，找到了自我。我们也可以！”
“可是娜拉出走之后呢？”念依忽然问，“书上没有写她之后如何生活。一个独身女子，无依无靠，在这世道该如何立足？”
这个问题刺痛了怜书。她确实没有想过那么远，她所有的计划都停留在“逃离”这一刻，却未曾细想逃离之后的具体生计。
“我们可以去南方。”怜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信心，“广州、香港，那里思想开放，女子也能找到工作。我通晓外文，可以教书；你绣艺精湛，可以开个绣坊。只要我们在一起，总能活下去的。”
念依凝视着她，眼中情绪复杂：“大小姐为我冒如此风险...值得吗？”
“值得。”怜书毫不犹豫，“若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锦衣玉食又何异于囚徒？念依，你愿意与我一起冒险吗？”
念依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大小姐可知道，那日您教我认字，我第一次写出自己的名字时，哭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喜悦...因为我终于不再是‘那个绣花好的丫头’，而是有了自己名字的念依。”
她抬起泪眼：“大小姐给了我名字，给了我看见世界的眼睛。若是为了大小姐，莫说是冒险，就是赴汤蹈火，念依也在所不辞。”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怜书感到心跳加速，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胸中涌动。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念依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之情，甚至超越了普通的友谊。
“念依，我...”她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家拔高的声音：“老爷！您怎么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念依慌忙想抽回手，怜书却握得更紧。柴房门被猛地推开，张瀚文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目光如刀般射向两人紧握的手。
“成何体统！”他怒喝道，“主不主，仆不仆，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怜书站起身，将念依护在身后：“父亲，念依受伤了，我只是在照顾她。”
“照顾？”张瀚文冷笑，“需要手拉手地照顾？怜书，你太让我失望了！整日与下人厮混，难怪会生出那些荒唐念头！”
念依急忙跪下：“老爷息怒！都是奴婢的错，与大小姐无关！”
“当然是你这贱婢的错！”张瀚文厉声道，“勾引主子，不知廉耻！来人，把她拖出去，家法伺候！”
怜书猛地挡在念依身前：“谁敢动她！父亲，要罚就罚我，是我不顾身份，与念依亲近！”
张瀚文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你竟为了一个下人顶撞我！看来李公子说得对，你是被这贱婢蛊惑了心智！”他对身后的家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贱婢拖出去！”
家丁上前要拉念依，怜书死死护住她。混乱中，念依被粗暴地拉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怜书见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推开家丁：“住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怜书从未如此失态过，她喘着气，眼中燃着从未有过的火焰：“父亲，今日我把话说明白。我敬您爱我，但我的婚事，我的人生，当由我自己做主！您若执意要罚念依，我就...”
“你就怎样？”张瀚文冷笑着问。
怜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就剪发出家，常伴青灯古佛，此生不嫁！”
这话如同惊雷，震住了所有人。张瀚文脸色由青转白，指着怜书，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女儿竟会用这种方式反抗。
僵持中，王氏闻讯赶来，见状忙打圆场：“哎呀这是做什么！父女俩何必为了个下人动气！”她扶住张瀚文，“老爷息怒，怜书也是一时糊涂。”又对怜书使眼色，“快给你父亲赔个不是！”
怜书倔强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张瀚文深吸几口气，终于强压下怒火：“好，今日我看在你母亲面上，暂且饶过这贱婢。”他冷冷地看着怜书，“但你记住，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与她过分亲近，休怪为父无情！”
说罢，拂袖而去。王氏急忙跟上，临走前狠狠瞪了念依一眼。
家丁们也退了出去，柴房门再次被锁上。怜书脱力般跌坐在草堆上，浑身颤抖。
“大小姐...”念依担忧地靠近，“您何必为了我...”
“我不是为了你。”怜书忽然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她转头看向念依，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念依，我刚才忽然想明白了。我反抗这桩婚事，不仅仅是因为不喜李维琛，更是因为...”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更是因为我心中有了别人。”
念依怔怔地看着她：“大小姐心中...有了人？”
怜书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交汇间，有什么不言而喻的情愫在空气中流淌。念依的脸渐渐红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确信。
“大小姐...”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怜书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日你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诗的意思。”
念依的眼中泛起泪光：“大小姐...我们...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怜书追问，“就因为你是女子？还是因为你是下人？”她摇头，“在我心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深吸一口气，“重要的是，我愿与你，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柴房中回荡。念依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怜书，眼中情绪复杂——有惊喜，有恐惧，有向往，也有深深的忧虑。
“大小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她颤声问，“这是...这是世俗所不容的...”
“我知道。”怜书语气坚定，“但我的心意，我自己最清楚。”她轻轻抚过念依手腕上的淤青，“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挂念你。看到你受伤，比我自已受伤还要痛。这种心情，难道也是错的吗？”
念依的泪水终于滑落：“可是...若是被人知道...”
“所以我们更要离开这里。”怜书握紧她的手，“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念依凝视着怜书，仿佛要从她眼中寻找答案。许久，她终于轻轻点头，反握住怜书的手：“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都有泪光闪烁。在这一刻，世俗的枷锁似乎暂时消失了，只剩下两个灵魂最真实的碰撞。
窗外，月光悄然爬上天际，透过柴房的窗棂，洒在相握的两只手上，如同许下了一个静默的誓言。
前方的路将会更加艰难。但怜书不再害怕，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
心有明月，何惧夜长。
这篇提前发了哈哈[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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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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