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初雪来的猝不及防,虽然属于江南地区,却依然寒风刺骨。
谷雨不禁裹紧了身上洗的发白的袄子,她是今年刚被卖到一户有钱人家当佣人的,连路都没认全,只觉得这院子大得吓人,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都带着凉意。
连主子的面还没见着,就先被管事的阿春叮嘱了十几遍“少说话、多做事”。
“哎,谷雨,等等!”
身后传来阿春的声音,她脚步一顿,回头看见阿春端着个黑漆托盘快步走来,托盘里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阿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你这两天没撞见小姐吧?”
谷雨摇摇头,眼里满是疑惑:“还没呢,听管事说小姐总在西厢房待着,不常出来。”
阿春叹了口气,往回廊尽头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你可得当心点,我们小姐……有点怪。”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前儿个我给西厢房送炭火,走到门口没听见动静,刚要敲门,小姐突然就站在我身后了——你都不知道,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我一大跳。”
“何止呢,我上次撞见小姐在花园里摆弄红线,手里还拿着个小木人,嘴里念念有词的,像是在算什么。听说在东京的医学院念过书,怎么反倒信这些迷信玩意儿了?”
谷雨听得心里发毛,又忍不住好奇:“那小姐……待人凶吗?”
“凶倒不凶,就是太冷了。”阿春皱着眉,“上个月老爷和夫人从南京回来,坐的船被日本人劫了,消息传回来那天,小姐就坐在西厢房的窗边,看着雪落了一下午,连滴眼泪都没掉。后来还跟管事说‘把南京那处房子卖了’,你说怪不怪?哪有爹娘出事,女儿还想着卖房的?”
阿春叹着气,声音压得更低:“我跟你说,我前儿个半夜起夜,看见西厢房还亮着灯,小姐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突然笑了,那笑声飘过来,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说,小姐该不会是被鬼上身了吧……?”
谷雨听得后背发凉,刚想再问,就听见厨房方向传来管事的吆喝声,赶紧提着水桶匆匆走开。
往后几天,她总绕着西厢房走,偶尔远远看见窗纸上映出的纤细身影,也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生怕撞见那位“怪小姐”。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杭城的雪夜冷得能把人的骨头缝都冻透。谷雨缩着脖子,攥紧手里的粗布帕子,轻手轻脚地穿过回廊——她是被渴醒的,公馆里的规矩严,夜里不许随意走动,可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她实在忍不住,才偷偷溜出来找水喝。
青石板路上积了层薄雪,踩上去“咯吱”响,谷雨特意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谁。灶房的灯早灭了,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冷白。她摸黑找到水缸,刚要拿起水瓢,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淡的冷香,像是雪后梅枝上凝的霜气。
谷雨心里“咯噔”一下。
白天阿春和王妈的话突然涌进脑子里——
“小姐走路没声音”“半夜别往西厢房去”。
她手一抖,水瓢“当啷”撞在水缸沿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谁?”她硬着头皮回头,眼睛还没适应暗处,就感觉眼前突然凑过来一个人影。那距离近得过分,她甚至能看清对方眼睫上沾着的细碎雪粒,还有银袄领口露出的米白衬里,绣着细密的缠枝纹。
谷雨吓得“啊”了一声,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腰撞在灶台边沿,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抬起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姑娘的模样: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身素白的百迭裙衬得她身姿窈窕,真如阿春说的“貌比仙娥”。
这哪里是小姐,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娥。
可那双眼睛里没半点暖意,像结了冰的湖面,看得谷雨心里发毛。
“半夜三更,不在房里待着,来灶房做什么?”
“怪”小姐的声音很轻,却听不出一点怒意。
谷雨攥着袄角,手指紧张得发白,结结巴巴地回话:“小、小的……夜里渴得慌,想来灶房找口水喝……没、没敢惊动小姐……”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往后挪了挪脚,心里还在打鼓——这小姐果然跟下人们说的一样,走路半点声音都没有,若不是刚才转身撞了个正着,自己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身后站了人。
阮知愉没动,就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又落回谷雨冻得发红的脸上,声音还是没什么温度:
“找水喝?怎么不掌灯?摸着黑走,不怕摔着?”
谷雨睁开眼时,正看见对方垂眸盯着地上的碎瓷,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手。”阮知愉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她刚才被瓷片划破的指尖上,那里正渗着细小红珠。
谷雨一愣,慌忙把爪子往后藏:“不、不妨事的小姐,小的皮糙肉厚,过两天就好了……”
话没说完,阮知愉已经转身走向灶房里侧的木柜,从最上层翻出个白瓷小瓶。她动作很轻,瓶身碰到柜角都没发出声响,转身时,月光恰好落在她握着瓷瓶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却带着薄茧,不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该有的手。
“过来。”阮知愉站在原地没动,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莫名让人不敢违抗。谷雨犹犹豫豫地挪过去,看着对方拧开瓶塞,倒出些乳白药膏在指尖,不等她反应,微凉的指尖已经覆上了她的伤口。
药膏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敷在伤口上竟不疼了。谷雨僵着身子不敢动,只敢用余光偷瞄——阮知愉垂着眼,长睫轻轻颤动,侧脸在月光下柔和了些,倒少了几分“吓人”的怪气。
可没等她多看,对方已经收回手,把瓷瓶塞到她手里:“夜里凉,伤口别沾水。”
谷雨捏着那只白瓷小瓶,指腹还残留着药膏的微凉,以及方才阮知愉指尖轻触时的浅淡温度。她望着小姐离去的方向,廊下的灯笼晃着暖光,却照不亮那道素白身影融入夜色的尽头——还是没听见脚步声,就像一阵雪风,来了又走了。
“砰”的一声,灶房的木门被风撞得轻响,谷雨才猛地回神,慌忙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指尖刚碰到瓷碴,又想起小姐说的“伤口别沾水”,动作顿时放轻了些,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拢到一起,用衣襟兜着往墙角的灰桶走。
路过灶台时,她瞥见灶上还温着半壶水,是傍晚阿春烧来备着的。想起自己原本是来喝水的,便找了个粗瓷碗,倒了半碗温水捧着。水汽氤氲着爬上脸,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白瓷小瓶——瓶身上没刻字,只在瓶口处描了圈细巧的银纹,一看就不是下人能用的物件。
“小姐怎么会把这么好的药膏给我?”谷雨抿了口温水,心里犯嘀咕。先前听阿春说,小姐连爹娘出事都没掉眼泪,对谁都冷淡淡的,可方才不仅没怪她半夜打碎碗,还特意找了药膏给她涂伤口。
正想着,回廊那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巡夜的老仆李伯提着灯笼过来了。谷雨赶紧把白瓷小瓶揣进怀里,端着碗水往自己的下房走——她可不敢让别人看见小姐给的东西,万一被问起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回到简陋的小房间,谷雨把小瓶放在枕头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反复看。药膏的薄荷味混着淡淡的冷香,萦绕在鼻尖,竟让她先前因“撞鬼”而起的心慌渐渐散了去。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小姐那双结了冰似的眼睛,还有递药膏时,指尖不经意划过她伤口的轻柔。
“原来小姐也不是那么怪嘛。”谷雨小声嘀咕了一句,嘴角悄悄勾起一点弧度,带着这丝莫名的暖意,渐渐睡了过去。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屋檐上,簌簌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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