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戴着眼镜进车间,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大猩猩,那些挡车工们一个个凑上来看热闹。
有的是纯好奇,有的则忍不住要嘲讽几句。
“哟!文化人来了!”
“扫个地还这么洋乎,不怕摔着啊?”
这些话听着耳熟。以前她们就经常这么说原主,每次原主听到都恨不得把头钻进地缝里。因为太多人议论,原主后来索性不在车间戴眼镜了。而挡车偏偏对眼力和视力的要求极高,打老远看到断掉的线头就得赶紧去接。
在这些女工眼里,眼镜这种东西就不应该出现在车间里。只有那些远离车间的女干部才有资格佩戴。兴许这就是原主没办法融入的原因,自始至终她都觉得自己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黎棠可没什么眼镜羞耻症,原主近视度数没她深,日常生活确实不用戴,下车间工作该戴还得戴。
“近视眼戴眼镜也成稀罕事了?不戴眼镜看不清。这要是地没扫干净,被巡检逮到,罚款你们替我出啊?”
她理直气壮得很,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样子,那些嘲笑她的女工反而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黎棠自顾自埋头扫地,感觉屁股被人拍了一下。
啧!跟车间里几个挡车工姐姐们熟了以后,她们看她年纪小,没事就爱逗逗她。
原主只有十九岁,她可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
黎棠回头,孟芸抿唇笑,拿眼睛上下打量她:“你戴眼镜竟然不丑。”
孟芸一直是西织最洋气出众的姑娘。她眼光挑着呢,从她嘴里出来“不丑”两个字,听着像是夸奖的意思?
黎棠还没来得及谢她,就听到她扯着喉咙冲其他女工喊:“黎棠可是要考大学的人!跟我们不一样!”
孟芸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特想逗她。在西织,那几个出挑姑娘跟她都是姐妹淘。黎棠虽然长得不难看,但人木呆呆的,以前她根本没注意这号人。
今天黎棠鼻梁上架着副眼镜走进车间,孟芸才发现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的时候可开朗了,哪有以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黎棠被她气笑了:“我想戴眼镜把地扫干净一点,也要被你们挤兑!那下回,扫李忆梅她们车弄,我就戴眼镜慢慢扫。到你的车弄了,我就不戴眼镜扫了,干不干净的你可别怪我!”
李忆梅就是孟芸的“死穴”。果然,她瞬间变成小媳妇,扯着黎棠的胳膊赔不是:“好棠棠!别啊!我以后不说你了!”
黎棠才不管她们说什么,今天她心情大好,整个西织车间在她眼里纤毫毕现。
以后不管是看挡车工挡车,还是看机修工修机器,她都能看得更清楚了。
其实车间里女工大多都是年轻人,说风凉话的是少数,更多的是好奇。李忆梅上来就夺她的眼镜。两个徒弟也好奇地拿着她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
“哎呀,不行不行,我戴着头晕。”
“我也头晕,戴这个我连路都没法走了。”
最后眼镜又回到黎棠的鼻梁上。有眼镜加持,黎棠今天的地扫得特别顺溜。
说实话,扫地这活跟挡车相比,并不算重。其它两个班组的扫地工,上班基本在磨洋工。黎棠两个小时就干完了,剩下时间闲得快长毛。
这工作最大问题在于,完全不费脑子,一天下来只有身体的疲惫,黎棠感觉自己大脑快跟剥了皮的香蕉一样平滑了。
虽然穿书了,社畜的自我修养还在,不学点什么东西,黎棠总有种在虚度年华的感觉。
于是,她逮着机会就跟在石光亮后头。这个时代所有技术工种都是师傅传徒弟,石光亮跟那些技术娴熟的老师傅一样,自带“防偷师”技能,东遮西挡地不给她看。
后来实在架不住黎棠嘴甜勤快脸皮厚,每回他修锭带,她就蹲在一旁,顺带给他递递工具。小姑娘聪明得很,不用他张嘴,回回都能递上他要的工具,比他带的那个学徒工还要伶俐,也就由着她在一旁看了。
反正小姑娘家家的,连挡车都学不会,还怕她偷师他们机修工的活吗?这么一想,石光亮也不藏着掖着了,空的时候还会跟黎棠聊聊机修工的工作。
今天石光亮给李忆梅修锭带,小姑娘又站在旁边,他半开玩笑道:“机修活可是传男不传女的!你一个小姑娘去跟李忆梅她们学挡车去,别搁这挡我光。”
他边说边把用砂纸打磨起毛的锭带,然后打开个发黑的铁罐,用小刷子蘸里头的油刷在棉帆布上。
“厂里也没规定,只有男的能当机修工,女的不能当机修工啊!我就是觉得修锭带挺有意思的。”
黎棠看得入迷,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钻入鼻孔,她凑近了些看那铁罐,“石师傅,这是桐油吧?”
石光亮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不错啊。竟然能认出桐油来。”
黎棠信口胡诌:“以前人用的油纸伞不就刷的这个嘛。我爸修五斗柜的时候,我看他用过。桐油防水防潮,刷在锭带上面,是增加耐磨性的吧?”
石光亮难得露出赞许目光:“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脑子灵光得嘞!”
两条旧锭带都打磨好后,他从工具包里找到一小块帆布,垫在接头的地方。
黎棠赶紧把穿好线的粗铁针递了过去。她带徒弟的时候,也喜欢有眼力见的。自己偷师阶段,可不得殷勤一点。
石光亮虽然为人油滑,工作起来却极其细致,并且把抠门发挥到极致。
他那个工具包,里头就几样东西:扳手、起子、细竹片、粗铁针、深色棉线,还有一条崭新的锭带。
那条新锭带,他宝贝得紧。这么多天,黎棠就没见过他拿出来用过。每回断掉的锭带,他都不舍得扔掉,而是想办法接起来继续使用。
黎棠来自一个工业高度发达的社会,她所在的A厂是生产大型石油开采设备的。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防火手套、护目镜、安全帽、防火靴,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零配件。工作装备,她总是定期淘汰更换,从来没有短缺的时候。
作为一名机械工程师,她不至于浪费,但也绝对不会节省。她和同事们被工业社会惯坏了,对工具不趁手,耗材质量不佳的容忍度极低。
所以,看到这个时代机修工的工作方式,黎棠由衷感动和钦佩,他们真的把节俭刻进了骨子里,把匠人的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
黎棠看过手册,红棉厂细纱机是1155型织机改造的,锭带是棉帆布材质,接合处没办法靠胶水粘合,更不可能像橡胶那样可以用热接技术拼合,而是完完全全靠机修工们手工缝合!
所以,在红棉厂,机修工的针线活一点不比女工差。
石光亮工具包里,就连工具大多都是自制的。粗铁针是用缝纫机针改造的,棉线则是用挡车工们攒下来的废纱线捻成。他就用这些工具,去反复缝补那些已经磨得破损起毛的锭带。能不启用新锭带,就绝对不用。
一个浑身油腻五大三粗的汉子拿着针线缝缝补补,这画面在黎棠看来莫名有些喜感。
石光亮的针线活确实不错,针脚细密匀称,一看就是多年机修工经历练就出来的手艺。
看她目不转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活,石光亮咧着一口大黄牙笑:“信不信,我这针线活比李忆梅她们还细致!”
“我信!”黎棠点头如捣蒜,好奇道:“石师傅,你们机修工都会针线活吗?”
“那当然啊,我们机修工也有比武的啊,比的就是手接锭带。这不同部位缝法也有讲究的。我们机修部老师傅,从断锭到重新开机,一分钟搞定。”
锭带补好了,石光亮拿竹片把导轮槽里的棉尘给清理干净。然后,一手按住主动轮,一手捏着锭带头,顺着槽绕了半圈,拇指按在带子上轻轻一压,锭带就贴在了槽里,再往右边的从动轮送,动作娴熟流畅。
开机后,细纱机很快又运转起来了。
黎棠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机修工后头,兰香娣看到眼里,下班前把她叫到一旁。
“你现在怎么想的?还打算考大学吗?”
黎棠愣住,对上兰组长那双犀利的眼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打算了。我想留在红棉厂好好干。”
考什么大学啊,再过几年一场大风暴席卷全国,连高考都取消了。没工作的年轻人全都得下乡。红棉厂的工作,她是绝对不会撒手的。
这几天她的表现兰香娣都看在眼里,难得露出和蔼的表情:“你年轻,又有文化,只是在车间扫地确实有点大材小用。扫地工没有技术等级评定,工资涨得也慢。不像挡车工,三年学徒期满,第四年工资翻倍,后面工资更是逐年往上涨。你要不要转挡车工?如果你想转的话,我去帮你跟上头申请。”
兰香娣说的是肺腑之言。纺织女工工资是实打实的。整个西织车间,工资最高的就数她和李忆梅。李忆梅六级工,一个月工资六七十块。兰香娣七级工,一个月工资七八十块。
毫不夸张地说,这年月,纺织女工的工资养一家人绰绰有余。
兰香娣语重心长:“你以为李忆梅是找不着对象啊?她是工资太高了,一般的根本看不上眼!你现在跟你爸分家了,带着姥姥一起过活,工资要是能高点……”
她还没说完,黎棠已经激动得睁大了眼睛:“我想转!能让李忆梅当我师傅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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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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