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强失踪第三天,林桦的儿子得知此事后赶回来,又在当天离开。
林桦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儿子,上次见面时还是因为她生病住院,王统帅连夜赶火车抵达医院,趴在她病床上哭了好一会,眼睛红红地看向她时,她的眼窝也跟着热。
同病房的大娘夸她好福气,这年头有个孝顺儿子不容易,问她是不是只有一个孩子。
她倒水喝药,头也不抬地说:“还有个女儿呢。”
被埋在黄土地里,变成只露出小小鼓包的坟。
王统帅去医生值班室了解情况的时候,大娘跟林桦说自己的家庭状况,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只有小女儿和小侄女愿意来医院看她,其余的孩子都只是打电话口头慰问。
“其实我不怨他们,工作忙,又各有自己的家庭要养,做父母的总得为他们考虑不是吗?”
林桦点头,夸她明事理,在她问到孩子爸怎么没来医院的时候,林桦愣了一会,笑着解释说他也是工作忙,自己身体也没出多么大的毛病,没让他来。
这么多年以来,林桦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到处倒苦水。
她也懂得如何在外维持一层体面。
不过在大娘哭着跟她讲起自己四五十年来的婚姻生活时,她还是感同身受地抹眼泪,开口安稳人好好活着,她年轻时被公爹拽着头发打,半夜醒来听见大门处传来动静,有人故意恐吓她,往院子里扔砖头,这些她都经历过,现在也好好生活着,好死不如赖活。
大娘浑浊眼睛里水汽一片,说,妹子,你过得也不容易啊。
林桦只笑笑,没说话。
她过得的确不容易,之前将所有的生活希望寄托在王统帅身上。
王统帅高中毕业以后没再读书,早早外出当机修学徒,之后出来单干,没有赚到大钱,但也吃喝不愁,能买得起车房。
他体格健壮,在镇子上蛮有出息,林桦当时认为这是自己唯一的成果。
这些年以来,很多邻里也因此能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无论他们是不是做表面功夫,她心中也痛快不少。
她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也太关心别人对她的态度。
在这一方面,她一直都没有变过。
租住的房子周围大多是外来人口,所以王力强消失不见的消息尚未传到乡镇,期间也只有邻居大姐时不时过来瞧瞧林桦的情况,送些自家做的饭,再说些体己话,其他人只在第一天表现出很强的好奇心,之后见到林桦时,顶多问一句孩子爸有没有回来,并非真正关心。
王统帅回来以后,背上的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来便赶快关紧房门,跟林桦说:“妈,我们不报警。”
“就说爸去我那里帮忙看店了,等过段时间我把你接过去,以后我们再也不回来。”
林桦坐在床上,直勾勾盯着那辆蓝绿色的电动三轮车,气息飘忽地问:“你说他去哪儿了呢?”
王统帅重重地将书包丢在桌子上,脸上神情十分轻松,“管他去哪了,他不见了正好,我早就说过,你身边这些人都死了才好,我姥姥是这样,我爸也是这样。”
话音落下几秒,不见林桦说话,王统帅脸上变了颜色,“我没说错话,我姥姥走后你是不是好过不少?”
林桦的母亲去年春天意外去世,半夜起夜时没扶稳,一头栽倒地面当场断气。
出殡当天,林桦哭得站不起来,腿软成两根面条,又逢下雨天,她感觉自己是一锅烂在汤里的面糊。
她分明怨恨母亲,但看到遗像时心脏仍然止不住抽痛。
恨和爱这两种感情向来是缠绕一起的藤蔓,恨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有毒的藤蔓捆住人的身体,毒刺扎进皮肤里,毒素蔓延至全身需要时日,承认自己的恨也需要一定时间。
爱也是如此。
林桦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爱母亲,只是她偶尔回想起母亲去世前几日还在托人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看自己。
她当时又处于要和娘家人断绝关系的阶段,所以一口回绝,表示自己最近太忙,等过些天再说。
没过几天她便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
她心口又堵又闷,心情像经历一场回南天,分不清楚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遗憾。
王统帅说得没错,母亲去世以后,林桦的确轻松不少,不用因为母亲无理取闹而被迫妥协,一边流泪一边为娘家姊妹兄弟做事,也不用频繁叩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他们这样厌恶自己。
母亲去世以后,她大可丢弃一些没用的反省和隐忍,卸下人生中很重的包袱以后,其实也并没有彻底摆脱痛苦。
她大部分痛苦源于王力强。
现在王力强消失不见,王统帅为她出谋划策,告诉她没有再寻找丈夫的必要。
她为儿子这些话感到欣慰,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儿子站在自己这边不是吗?
她暂时原谅儿子之前做过的事情。
在她同王力强争吵过程中,王统帅经常担任调解员的角色,周旋于两人中间。
面对母亲,他劝人不要想太多,所有的疾病和负面情绪都是因为她想太多,要学着没心没肺。
面对父亲,他劝人要忍让,不要像母亲一样乱发脾气,否则两个人的争吵永远不会结束。
前段时间,王统帅交过一任女友,已经走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最后还是分道扬镳。
林桦偷听到他跟王力强打电话,问父亲如何挽回前女友。
王力强说不如把女孩肚子搞大。
林桦第一次对父子二人感到陌生。
老实本分的王力强,礼貌周到的王统帅,他们似乎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这样的孩子居然是从她受尽折磨后生下来的,当初她苦苦祈祷肚中的孩子不要像王力强,最后他在某方面像尽了王力强,父子俩一脉相承。
王力强失踪第四天,林桦问王统帅为什么不报警。
她话语中带有尖利的小刺:“你不是一向跟你爹关系好吗?”
王统帅皱眉,不悦:“妈你在说什么?我这不是为你好?”
林桦很警惕地看着他,“你没想过,万一他以后回来怎么办?”
他毫不在意:“怎么可能,爸从来没故意离家出走过,你们吵架最严重那次他也没敢外出,你也知道的,爸他胆子很小。”
“我想,他可能打定主意不回来,或者说,”他靠近母亲,压低音量,“他可能在外出事了。”
“啪嗒—”
林桦手里的茶杯掉到地板,恰好手机屏幕亮起,她很快把手机反面朝上,弯腰打扫地面上的碎片,恶狠狠地说:“他死了才好。”
王统帅帮忙捡玻璃碎渣,“所以说,他要走就走,还找他干什么?”
林桦收拾碎片的动作放缓,对儿子的冷酷无情产生一丝迟疑,下一秒就又被他的话冲淡。
“妈,你还算年轻,还能再找个有钱的老头,我爸他要什么没什么,你跟着他受累。”
他转过身,冲母亲露出以前那样的笑,他小时候每次考试名次进步时,都会这样笑着撒娇向林桦讨要奖励。
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他上幼儿园时,有一年母亲节,他举着在课堂上完成的画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笑着说这是给妈妈的节日礼物。
林桦沉默一会,等手心里传来尖锐的疼痛。她低头看见从手掌纹路处悄悄漫出来的血迹,喃喃自语:“统帅,你记得妈之前还生过一个女儿吗?”
“记不太清楚了,我当时也很小,妈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桦摇摇头,握着玻璃渣子起身走出去。
潮湿的太阳光落下,地面湿润的泥土滋滋冒着水汽,她有一片刻的头晕。
血红色的石榴花瓣被风吹动,像被人轻轻触碰过后抖动的小狗耳朵。
林桦看着那棵茂盛的石榴树,想起五十多年前奶奶院子里的葡萄架,葡萄藤旁边同样长有一棵幼小的石榴树,那颗石榴树十分奇怪,每年夏天只开花却不结果,她从来没吃到过一颗石榴,就算之后尝过它的味道,她还是对这种植物抱有强烈的执念,以至于在结婚后疯狂栽种石榴树,外出打工时也要移栽过来一棵。
这棵石榴树是她一个人骑车子运过来的,那天也是跟王力强吵了一架,起因应该是王力强有意责怪她种这么多石榴树,也不见她为王家生多少孩子。石榴多子多福,寓意多好。
林桦听完这句话后就按住他的脑袋往树上撞,把他撞得头破血流,额头的血流到地面,渗到地底下。她也没能幸免,王力强拽着她没多长的头发,用脚踹,两个人在小院子里打得不可开交。
这件事还惊动了民警,将两个人喊去派出所的调解室教育一番,林桦出去以后又让人把头发推平。
自从她第一次跟王力强打架,她就再也没留过长头发,她剪掉世俗眼光中的女性特征,同时也避免在跟王力强打架的时候受更多的伤害。
等她推完头发回来,王力强坐在石榴树下,没等他开口说话上面就掉下来一根树枝。
石榴树的树枝突然掉落,把他的后脑勺砸出一个血窟窿。
这事蛮奇怪,石榴树那么细的树枝,怎么会把人砸得这样严重?
王力强捂住脑袋跑去诊所,林桦跟在他身后,觉得这棵石榴树有灵性,能护她。
这次也一样。
整个院子似乎要被血色包围,林桦眼前闪现月光下被染红的小道,斑斑血迹,似乎是她五十八年以来走过的路。
这条路她走得极为艰难,未出嫁之前,她是娘家人眼中的任劳任怨的黄牛,出嫁之后,她是丈夫家眼里可反复耕耘孕育种子的土地。
她站在摇摇欲坠一点点塌陷的地面,不管前后左右都不敢挪动一步。旁人讲她蛮横、怯懦、无能,母亲去世以后她没能彻底割断与娘家人的联系,现在她到底勇敢活了一次。
林桦没告诉王统帅,王力强确实永远不会再回来,因为他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痛苦远没有结束。
她站在门廊,听见儿子喊她的声音,这份痛苦便又加深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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