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强很喜欢抽烟,在林桦的印象中,他基本每天一包。
他惯常的动作便是披着一件破旧的外套,歪歪地靠在门边或者树上,脑袋也歪着,手指中夹着一根燃烧的烟,透过烟雾打量别人。
林桦记得那种烟十分便宜,当时一包烟只用花三块钱,白色的盒身上面有一位窈窕的古代女子像,她数不清楚自己撕坏多少烟盒。
她太讨厌二手烟的味道,王力强抽烟几十年,早已被彻底腌入味,不等他走近,隔着几米远林桦就能闻到从他体内飘散出来的烟臭味,特别是和他面对面讲话的时候,他的一呼一吸都带着这种味道。
他是一辆行走的二手烟制造机,林桦跟他生活这些多年,经常因为她身上沾染的气味而无比厌弃自己。
这些气味散发一种令人不安的信号,她和王力强没什么不同。
8月15日晚上八点多,林桦拎着菜篮子回家,绿油油的青菜叶子底下有一条红色的烟。
十点半,王力强在外面喝了些酒,眼睛迷蒙地回来时林桦还没做好饭,他踢了下塑料凳子,凳子撞到门上又被反弹回来,正巧绊倒转身的林桦,她没有任何防备地摔倒在地,左眼眶磕到地板砖,当即就青红一片。
王力强被吓醒,被太阳晒透的脸上辨不出有什么表情,沉着脸伸手去扶的同时,林桦双手撑地艰难起身。
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很快就会变得笨重,像一只不断下降的铅球。
林桦捂住眼眶,从老式灯泡昏弱的光线中看到王力强黑色表情中的沉默及冷眼旁观。
她有太多的时间站在断裂的冰面上,脚底下时不时便会传出冰面裂开的声音,每裂开一次,她体内的韧带似乎也跟着裂开,那些由外力强加到她身上的疼痛不停地折磨她的神经,她就快要疯掉。
丈夫的表情加快那只铅球的下降速度,同时在她神经中央狠狠砍下一刀。
林桦,这个活了五十八年的女人,从出生开始便经历一场巨大的凌迟。
她很笨,嘴硬心软,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委婉圆滑,她既不懂世故,也做不到世故,所以她一边肆意发脾气,一边又忍气吞声,老天爷给她这条破命,她没有能力逆天改命,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只会喊疼,等略微明白事理之后叫苦连天、抱怨连连,但她做的这些统统没用。
那天晚上,王力强害怕她发火,及时跑出去跟别人聊天。
男人们粗劣的大笑声刺穿夏天的夜空,在林桦眼中划出一抹刺眼的白光,随即夜空中便滚动几声雷鸣。
那一刻电闪雷鸣,林桦看见洗脸架镜子中的自己。
凌乱的黑白头发,手臂上松弛晃动的皮肤,以及嘴边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弧度。
一具笨重的身体中藏着一颗苍老的灵魂。她是一个不讨喜的女人,甚至不会讨自己欢喜。
暴雨夜,她想要做点什么的**达到顶峰,以此好结束掉她在这个年纪还要承受的各种暴力。
王力强终究还是年老了。
低矮瘦小的男人不甘愿却不得不接受这种现实,他跌倒在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展现姿态的失魂落魄中,同时他与生俱来的自信与之对抗,迫使他用更加粗暴的力量占据脚下这片土地,他气势汹汹又左右支绌,尽数挥洒汗水,不求这片土地能再有什么收成,他只需要一个发泄情绪和**的支点,合法合规。
孕育过种子的土地被无数次翻新,林桦眼前变得空白,王力强的那张乌云密布般的黑脸浸出一些水珠,在他气喘吁吁歪倒一侧时,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劈下来,有树干破裂的声音。
王力强在睡前抽了四支烟。
浓重的烟雾环绕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那面很小的窗户被雨水打得乱颤,野猫欢叫的声音融于雨中,林桦眯着眼睛仔细瞅手机屏幕上的文字。
那些文字沾染上颜色,红色或者黑色,因为光线太暗,她也分不清楚。
暴雨如注,林桦掀开被子,仰躺在床上,掌心中手机有发烫的触感。
没过多久,身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动静,一道黑影从床上慢悠悠爬起来,四肢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下床。
林桦在闪电光中看见王力强双眼无神地站在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但他依然模仿了一个抽烟的动作。
王力强有梦游症,林桦在结婚第一天晚上才知道这件事情。
那时的情形还刻在她的脑海中,她半夜迷糊醒来时,睁眼看见有个人脸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当场就吓得尖叫出声,叫声吵醒住在旁边的婆婆,婆婆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便连忙赶来,不满意地挥舞双手让她闭嘴,不要吓到王力强。
婆婆轻声领着王力强回到床上,这才跟林桦讲儿子这种病,还让她以后好好加以照顾。
她真的害怕,后半夜基本没睡,天刚蒙蒙灰亮的时候就赶回娘家,在门口的石像蹲到她母亲起床开大门,当即又被赶回去了。
母亲说她第二天回门不成规矩,更何况她又是自己跑回来的。
她跪下求,最后还是被母亲用扫帚赶走。
8月15日那场暴雨,坚韧激烈地流过她皱巴巴的人生,彷佛一台熨斗,要将以往的事情全部熨平。
当天晚上,王力强顺着门前的小道一路向前,从裤腿中留下斑斑血迹,混在雨水中被立即冲淡。他最后停在河边,在那里捡到什么东西,跟在身后的林桦再次看见他展示出一个抽烟的动作。
雷电交加的晚上,世界上的所有的声音都被包裹在雷鸣中。
林桦看着那道身影突然滑倒,心跳声同雷声一同响起,她紧紧握住手中的伞,忍不住抬眼看了下夜空。
闪电打下来的时候,夜空中出现几道裂纹,林桦心脏一抖,本能丢了手里的伞。
没过几秒她便哭笑出声,蹲在瓢泼雨中,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用力捶打自己的头部。
女人,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她听到太多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那些刺耳如荨麻的形容词语,彷佛一座座满是破洞的屋子,寒风可以肆无忌惮入侵。
在那天晚上,她将勇气这个词语赋予自己。
闪电仍不停歇,只有夜空悄然记录下这一切,充当第三只眼睛。
雨过天晴,又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她讨厌的烟,最后却是拯救她的一根稻草。
8月16日凌晨三点多,林桦回到庭院中,石榴树被雨水打落一地的红色花朵,在深夜里红得十分诡异。
林桦缩在门口,脑海中仍在回忆刚才看到的场景,闪电劈下来形成的画面变成一张永存记忆里的照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头冒出一点点酸涩的悔意。
邻居那边响起开门声音,刘燕美从里面探出身子,悄声询问:“桦,你蹲在那里做什么?”
林桦思绪被打断,激灵一下歪倒在门框上,支支吾吾:“大姐,我、我......”
雨水哗啦啦,雷声裹起周围所有的声音。
刘燕美没有说话,拿起竖在墙边的伞,撑开走过去。
黑乎乎的夜晚基本看不清楚路况,两个中老年妇女没有开手电灯,远处一点光亮也没有。
刘燕美坐在林桦家门口的石墩子,听着这雨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火苗照亮她脸上纵横的皱纹。
她深深吸了一口,歪过头问:“有用吗?”
林桦情绪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怔怔地回道:“有用,”她想起什么,连忙说,“谢谢大姐。”
刘燕美摇头:“有用就行,安眠药是我之前攒下来的,本来想找一天吞了,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雨珠飞溅到眼里,林桦伸手去擦,“大姐,你怎么知道安眠药会......”
刘燕美随意指了个方向:“听广播新闻听到的,”她磕磕烟灰,斜眼过去,“你怕什么,你把他杀了?”
“可是我,”林桦犹豫着,手心里沁出汗,过一会,语气坚定,“没有,我没杀他。”
“我晚上经常睡不着,你也是,所以你找我借安眠药,老家的土方子,谁知道会加重他的病情,造化弄人啊。”
林桦的眼睛里被雨水扑满,哗哗流动,她点头:“大姐,你说得没错,造化弄人,我刚刚没有拉住他,他晚上睡前要打我,我也很害怕。”
刘燕美点点头,把烟摁灭在雨水里,“等过段日子,我孩子他爹要回来。”
林桦跟着说:“你放心大姐,你这次帮我治失眠,我肯定要回报你。”
刘燕美笑了,用枯瘦的手掌拍拍林桦。
林桦依稀看见她缺了一颗的门牙。
林桦听她提起过,这是当初被她丈夫打掉的,不止门牙,林桦看到过她被衣服掩盖住的各种伤疤,比她脸上的皱纹还要稠密。
她今年六十九岁,下个月是她七十岁的生日,她想在七十岁之前完成一件事情,需要林桦的帮忙。
从林桦搬到这里之后,她们推心置腹,彼此帮助。
不算晚,这一切都不算晚。
刘燕美没再多说,只在临走之前提了一嘴:“桦,要雨过天晴了。”
林桦看向雨幕,喃喃重复:“是的,要雨过天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