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车窗,回苏州的公路上,陆则宁倚在副驾驶真皮椅里。
剧本摊在膝盖,边角被指腹摩挲得起了毛边,她望着窗外飞逝的路灯,滚烫的泪忽然毫无征兆地坠落,“啪嗒” 砸在剧本扉页,洇湿了铅字。
她怔愣着垂眸,指尖抚过泪痕,记忆突然回溯 —— 上一次这样失控地哭,是 11 岁那年吧?
放学路上被高年级学生围堵,书包被扯烂扔在泥里,她攥着衣角发抖时,是哥哥陆则野像道旋风冲过来,把她护在身后,凶巴巴赶走那些人。
那时她窝在哥哥怀里,眼泪鼻涕蹭湿他校服,哭到抽噎,哥哥手忙脚乱给她擦泪的温度,至今烫在心底。
陆则野瞥到她睫毛上的泪珠,没出声,默默抽了张纸巾递过去。他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带着一贯的沉默与妥帖。
陆则宁接过纸巾,深吸口气稳住声音:“哥,这是我第一次拍电影、第一次演。” 她指尖绞着纸巾,声音发颤,“我怕演不好 ……” 说到这儿,喉间一阵发紧,“小时候我就盼着能站在镜头前演戏,现在真拿到剧本,又慌得厉害,怕搞砸了 …… 这是我做梦都想抓住的机会 ……”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哽在喉咙里,窗外的风灌进来,吹乱她鬓角的碎发,也把她未说尽的忐忑与期待,散在夜色里。
陆则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
他侧头看了眼身旁的陆则宁,女孩低着头,碎发遮住半张脸,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倔强。叹息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漫开,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沉郁的涟漪。
“宁宁,暑假两个月拍是不够的。”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刚刚小衍跟我说,如果你想要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高三……”
后面的话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卡在喉咙里。陆则宁却听得一清二楚。高三那两个字背后藏着的重量,是堆积如山的试卷,是凌晨不熄的台灯,是所有人都在谈论的“前途”和“出路”。
她知道哥哥没说出口的是什么——是让她在梦想和那条被无数人验证过的“稳妥”道路之间,做一个残酷的选择。
车窗外的树影飞速倒退,像被拉成模糊的绿色丝带。陆则宁盯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其实从拿到那个剧本邀约开始,她就没睡过安稳觉。镜头里的光影是她追逐了好几年的光,可父母期待的眼神、老师反复强调的“关键时刻”,又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每往前一步都觉得步履维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头,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我会抽出时间拍的。”
陆则野没立刻回答,只是转头看了眼窗外。导航提示音适时响起,前方即将驶入高速收费站,栏杆缓缓升起,像一道无声的分界线。
他的目光掠过收费站上方“前程路”的路牌,又落回妹妹泛红的眼眶上,心情像被高速气流搅乱的云,又沉又乱。
他知道陆则宁的性子,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拧得很。可高三这一年的分量,不是一句“抽出时间”就能轻飘飘带过的。
方向盘在掌心微微发烫,他终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脚下油门微沉,车子平稳地驶入了笔直的高速路,像一头载着心事的巨兽,朝着苏州的方向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空调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陆则宁的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她歪着头靠在车窗上,玻璃的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倒成了最好的安神剂。意识像被温水漫过,一点点模糊下去,最终跌入了梦的漩涡。
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前途”和“梦想”两个字悬在半空,像两块沉甸甸的砝码,逼她伸出手去,只能握住其中一个。
选前途的那条路清晰得很。铺着厚厚的试卷,写满了公式和定理,路灯在凌晨的走廊里拉出她刷题的影子。
可她不怕,她的笔尖划过试卷时永远利落,成绩单上的“年级第一”从未旁落。
这条路的尽头亮着灯,是父母眼里安稳的未来,是旁人艳羡的“无限可能”——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体面的职业,按部就班的人生。
只是那光里,总透着点说不出的乏味,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而梦想那边,飘着十岁那年的蛋糕香。她趴在卧室的地板上,对着墙上那张被摩挲得有些发皱的海报,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偶像穿着耀眼的戏服,眼神亮得像星星,她在心里默念:“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要选演员这个梦,一定一定。”
那时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却比任何誓言都坚定。
梦里的海报突然动了起来,变成无数个镜头,她穿着不同的戏服,在光影里哭,在镜头前笑,每一个表情都鲜活得像能滴出水来。
可这条路的脚下,是看不清的迷雾,走一步,就好像要踏空。
两个选项在眼前反复拉扯,像一场没有裁判的拔河。她站在中间,左手攥着发烫的成绩单,右手握着那张泛黄的海报,手心全是汗。
突然,那两张纸在她手里同时燃起了火。
成绩单上的数字蜷成焦黑的碎片,飘落在地时化作无数道练习题,密密麻麻爬满她的脚踝,像要把她拖进不见底的题海。
而那张海报烧得更快,偶像的笑脸在火光里扭曲成模糊的影子,最后只剩下一小撮灰烬,被她无意识地捏在掌心,凉得像冰。
“选啊。”一个声音在耳边催,分不清是哥哥沉郁的语调,还是自己心里的声音。
陆则宁猛地想跑,双脚却像灌了铅。她看见十岁的自己从火光里走出来,扎着羊角辫,手里举着那张贴画,眼睛亮晶晶地问:“你忘了吗?你说过要永远选它的。”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前又晃过父母深夜检查她作业时的侧脸,台灯在他们鬓角映出细碎的白;想起班主任拿着她的模考分析表,语重心长地说“宁宁,你再稳一点,清北没问题”;还有哥哥刚刚没说完的话,那些没出口的字像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火越烧越旺,把“前途”和“梦想”烧成了两团模糊的光。她站在中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颤抖——原来不管选哪一个,都会疼。
“唔……”
一声轻哼从喉咙里溢出来,陆则宁的睫毛颤了颤。车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陆则野从后视镜里瞥见她蹙着的眉,悄悄把空调调高了两度,脚下的油门稳了稳。
高速路上的风穿过车窗缝隙,带着远处田野的气息。梦里的火焰渐渐退去,只剩下掌心那点若有若无的烫意,陪着她往未知的前路,又沉了沉。
陆则宁的呼吸渐渐平稳,眉头却依旧没松开。梦里的拉扯还在继续,十岁的自己跺着脚,脸憋得通红:“你骗人!你说过要当像姐姐那样的演员的!”
她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眼前忽然闪过教室后排的黑板报,“距离高考还有xxx天”的红色数字刺得人眼睛疼。
数学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陆则宁,你的逻辑思维是我教过最好的,别浪费天赋。”
天赋?她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只手还攥着那撮海报灰烬,另一只手却凭空多了支笔,笔尖悬在志愿表的“清华大学”栏上,迟迟落不下去。
“宁宁?”
一声轻唤像根线,猛地把她从混沌里拽了出来。
陆则宁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车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路灯连成一串橘黄色的光带,在黑暗里蜿蜒。陆则野正侧头看她,眼底映着仪表盘的微光。
“醒了?”他递过一瓶拧开的温水,“刚下高速,还有半小时到家。”
她接过水,指尖碰到瓶身的凉意,才彻底从梦里脱身。刚刚的挣扎太真实,后背竟沁出了层薄汗。
“做噩梦了?”陆则野看她脸色发白,放缓了车速。
陆则宁摇摇头,又点点头,把脸贴在微凉的玻璃上。窗外的夜景飞速倒退,像极了梦里那些抓不住的碎片。她忽然轻声问:“哥,你说……人能不能同时走两条路啊?”
陆则野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沉默几秒才开口:“很难。但如果你想试试,哥帮你看着路。”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陆则宁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忽然想起十岁生日那天,哥哥偷偷把她的许愿写进了贺卡,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摄像机。
她吸了吸鼻子,把温水瓶抱在怀里,心里那团乱糟糟的毛线,好像悄悄松动了一根线头。
车刚停稳在楼下,陆则宁就看见陆则衍的车斜斜停在单元门口。他倚着车门玩手机,听见动静抬头,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腕上那块和陆则野同款的表——是去年兄弟俩合伙拿下第一个影视项目时,互相送的庆功礼。
“醒了?”陆则衍挑眉笑了笑,视线扫过她泛红的眼尾,“试镜片段我看了,小丫头片子,镜头感比小时候强多了。”
陆则宁没接话,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陆则野把行李卸下来,拍了拍陆则衍的肩膀:“上去说。”
客厅的水晶灯亮起来时,陆则宁才发现爸妈也没睡,茶几上摆着切好的水果,保温罩下是温着的汤。妈妈起身想接她的包,被她轻轻躲开了。
“小衍都跟我们说了。”爸爸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平静,“那个剧本我们也看了,角色确实适合你。”
陆则宁捏着衣角,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等着后面的“但是”,却听见妈妈叹口气:“只是高三这一年……”
“妈,”陆则衍打断她,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这是项目时间表,拍摄集中在每周六日,不会耽误周内上课。后期配音可以寒假补,宣发我已经跟团队打好招呼,尽量不占用她复习时间。”
他顿了顿,看向陆则宁:“至于人脉,哥不敢说能让你一路顺风顺水,但至少能让你少走五年弯路。投资方是我们自己的公司,没人敢刁难你。”
陆则野接着说:“我已经联系了学校的特级教师,每周给你开小灶,保证成绩不掉线。”
爸妈对视一眼,没再说话。客厅里只剩下挂钟滴答的声响,像在为她的犹豫倒数。
陆则宁忽然想起试镜那天,导演说她眼神里有股“既要又要”的执拗。当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她既想要试卷上的红勾,也想要镜头里的光影;既想让爸妈骄傲地说“我女儿考了第一”,也想让他们在电影院里指着屏幕说“那是我女儿”。
“我选梦想。”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看向她。陆则宁抬起头,眼眶红了,却笑得很亮:“但我也不放弃前途。我会用一半时间刷题,一半时间记台词;用模考的分数证明我没掉队,用角色证明我没骗人。”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个U盘,攥在手心:“十岁那年说的话,我想算数。”
陆则衍忽然笑出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是我妹。”
爸爸端起茶杯喝了口,杯沿遮住的嘴角悄悄扬了起来。妈妈走过来,替她擦掉眼泪:“傻孩子,谁说梦想和前途不能一起走?只是会辛苦点。”
“我不怕。”陆则宁用力点头,心里那团乱麻彻底散开了,露出藏在最里面的、亮晶晶的东西。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她攥着U盘的手上,像给那个十岁的梦想,镀上了一层名为“现在”的光。
后颈的凉意让陆则野的声音格外清晰,陆则宁猛地睁开眼,胸腔还在因为梦里的激动起伏。车窗外是熟悉的小区停车场,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暖黄的光,空气里飘着苏州特有的、雨后草木的清润气息。
她怔怔地看着方向盘上哥哥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是对着空气说了话。
“哥,”她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声音带着梦后的沙哑,却异常笃定,“我想选梦想。”
陆则野正在解安全带的动作顿住,缓缓转过头。车厢里只亮着一点仪表盘的光,刚好够他看清妹妹眼里的光——不是刚才睡梦中的迷茫,是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亮得很实在。
他沉默了几秒,没问她为什么突然想通,也没再提高三的压力,只是点了点头。
陆则宁却像是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带着点孩子气的孤勇:“我会拍完再上课的。就算……就算最后没成,至少为小时候拼过一把,不后悔。”
梦里那些关于前途的警告还在脑子里打转,可十岁生日蜡烛前那个攥紧拳头的自己,却更清晰。她知道梦想这条路未必好走,就像哥哥说的,很难两全。但此刻心里那股劲儿,比任何犹豫都来得强烈。
陆则野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把额前汗湿的碎发拨开:“我知道了。但你记住,回去学校之后,该做的题一道不能少,该考的试一次不能落。”
“我知道。”陆则宁用力点头,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指尖触到皮肤的微凉,才真正确定这不是梦。
推开车门的瞬间,晚风吹来邻居家飘出的饭菜香,混着远处河道里的水汽。陆则宁深吸一口气,跟着哥哥往楼道走,脚步踏在台阶上,竟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或许前路依旧会有拉扯和辛苦,但至少此刻,她握着那把名为“选择”的钥匙,知道该往哪扇门走了。
客厅的顶灯“啪”地亮起时,陆则宁正把脸埋在沙发柔软的靠垫里,贪婪地呼吸着家里的味道——有家里惯用的薰衣草香薰,有书架上旧书的油墨味,还有阳光晒过沙发套的暖烘气。
长途车程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她蜷起腿,把自己团成个球,连指尖都懒得动一下。
厨房传来抽油烟机启动的声音,接着是水流哗哗响,陆则野应该是在烧水。
她听见橱柜门被拉开,大概是在找她爱吃的阳春面调料。
缓了好一会儿,陆则宁才慢吞吞地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刺得她眯了眯眼。点开和苏清圆的对话框,置顶的还是下午发过苏清圆的风景照,清圆回复的“好漂亮!这花是什么花?”。
她指尖悬在键盘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敲下那行字:“我下学期会请一个学期的假。”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心脏莫名跳快了两拍。
几乎是秒回,苏清圆发来一串问号,紧跟着就是语音通话请求。
陆则宁没接,点了拒绝,清圆的消息已经炸了过来:“那前途呢?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啊!你想清楚了吗?”
文字里的焦急几乎要从屏幕里溢出来。陆则宁想象着电话那头,清圆大概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手里还攥着那支写题从不离手的红笔。
她咬了咬唇,还没来得及回复,清圆的消息又跳了进来:“对不起啊则宁,我太激动了。
其实……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觉得能平衡好,或者就算最后有点遗憾也不后悔,那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后面还跟了个小熊抱抱的表情包。
陆则宁看着屏幕,忽然笑了,眼眶却有点热。她打字:“嗯,放心。”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扔回沙发,起身往厨房走。陆则野正弯腰在灶台前搅着锅里的面条,蒸汽氤氲了他的侧脸。
“哥,多加个蛋。”
“嗯。”
厨房里飘出葱花和酱油的香气,客厅的时钟滴答走着,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陆则宁靠在门框上,看着锅里翻腾的白色面条,忽然觉得,就算接下来的路要跑着走,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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