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柔宿醉一夜,酒气还未散尽,一想到这批人都是来兴师问罪的,心底就窜起一股无名火。
尤其是御史台的言敬史,甚是讨厌。
萧玉柔年少时与其他公主一同在宫中女学受教,曾有一段时间便是这言大人主讲。
他主张公主们只应背诵女德女诫,严遵三从四德柔顺教养,最好不要识字,统统只学如何浆洗做饭,好为了日后侍奉夫君公婆姑嫂做准备。
课上讲学也以烈女事迹为主,每每讲到动情之处,涕泪横流,萧玉柔听得头晕眼花,连连作呕。
由于他越说越离谱,连先帝也听不下去,便渐渐将他的课程减去。
那段往事备受煎熬,不堪回首。萧玉柔曾与人顽笑:言敬大人乃是当世第一鬼见愁。
原本他就不甚讨喜,如今年逾半百,越发可恶,每隔一阵子便要指点一下公主家事,自打听闻萧玉柔拒选驸马,不愿成婚,更是穷追猛打,连连催婚,甚至开始插手拟定驸马人选一事。
这伯爵府世子,恐怕就是他的手笔。
萧玉柔面色不虞,冷着脸起来,任由莺儿为她更衣洗漱,待到进入正殿,已过了半个多时辰。
“公主殿下到。”门口太监一声唱和。
萧玉柔进入正殿,第一眼便见到了言敬那张枯黄刻薄的老脸,心中一阵恶寒,然而仅有一瞬,她便注意到言敬身旁立着的人。
此人生得俊眉修目,肤色白皙,头上束着一顶玉冠,月白色宽袍以银线织就,在日光下泛出龙鳞般细细的光泽,通身气度高洁端稳,身姿俊雅挺拔,神色疏离淡漠,清冽如水的眸子冷得有些不近人情。
此人正是太傅谢瑜。
萧玉柔上次见到这张脸还是在先帝丧仪上,如今细看……好生俊俏!
可惜,这样俊俏的一副好脸,今日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多半是来找她算账的。
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咳咳,咳咳……”
一声仿佛快要被噎死的动静突然迸出:
“公主殿下近来可好?”是言敬史的声音。
萧玉柔曾被这动静折磨的快要发疯,如今再听,威力不减当年。
萧玉柔挑眉,飘然落座,歪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借着未消解完的酒劲,笑眯眯道:“承蒙大人厚爱,我快活得很呀。”
言敬史一噎。
她语调轻快:“前日听曲,昨日喝酒,今日睡到日上三竿,待会约了好友,晚上去买些奢靡昂贵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日子简直不要赛神仙。”
萧玉柔存心气人,说的每一句话,都狠狠踩在言敬史的雷点上。
言敬史吹胡子瞪眼,大义凛然,“身为公主,自当做天下女子表率,应当勤勉节俭,不应奢靡无度,身为女子,首要便是克己复礼,谦恭稳妥为上,时时检讨自己有无行差踏错,要效仿节妇,做贤淑的女子……”
“嗯嗯,甚好,”萧玉柔点头,“然后呢?”
言敬史道:“公主如此喝酒享乐,行止无状,此乃第一宗错事。朝廷既为公主则选了夫婿,那便是命定之人,公主不想着日后如何谨言慎行侍候夫君,竟还敢如此对夫君不敬,此乃第二宗错事……”
萧玉柔嗯嗯道:“你叫什么来着?”
言敬史一愣。他废了好半天口舌,结果萧玉柔压根不记得他这号人,顿时血气上涌,一张脸憋成猪肝色,指着自己道:“老夫乃是御史台……”
萧玉柔转头:“莺儿,我上回去的那家点心铺叫什么来着?”
谁想知道你是谁啊。
莺儿行礼,恭敬回道:“名叫千味斋。”
想点心也不会想你。
“那的流苏芝麻饼不错,待会买些来。”
嘻嘻,气死你。
“是。”
言敬史鼻子都快歪了,这是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当下火冒三丈,一张脸憋得通红,唾沫横飞道:“殿下可有在听老夫说话!”
萧玉柔打了个哈气,挖挖耳朵:“莺儿,好像有苍蝇,好吵。”
“扑哧……”莺儿从前目睹言大人如何刻薄公主,如今见他吃瘪,心中畅快,憋笑憋得极不走心,正是公主想要的效果。
言敬史气的七窍生烟,用手指点:“你!”
一道平静沉和的声音传来:“今日前来叨扰,是有一则事情要问殿下。”
这声音低沉,却甚是温柔好听,像是一阵柔和的风,略略抚平了萧玉柔身上的躁气。
萧玉柔转眸看去,是谢瑜。
他整个人极清极雅,身量却高大,显得有些压迫感,与红火一团的萧玉柔截然不同。
他站在一旁,听了许久,萧玉柔方才余光瞥见他好几回都在暗自折眉,想来是对她行止不满。
不满又如何呢?
他开口简洁:“昨日殿下去了何处?”
萧玉柔回答的痛快:“醉花楼。”
“做了些什么?”
萧玉柔托腮,黏黏糊糊笑道:“吃饭,喝酒,还调戏了两个漂亮的小倌儿。”
谢瑜眉头微皱,无视她的调笑,继续问道:“荣昌伯爵府的世子昨日在醉花楼被人欺辱,可与你有关?”
萧玉柔:“我想想……唔,”
“确实有关。”
一旁久未开口的荣昌伯爵府世子忽用一双胖手指点道:“娘,就是她,是她让谢国公府的世子打我的。”
萧玉柔闻言眼风扫了过去,荣昌世子立即闭了嘴。
她眼中带笑,语气却冷:“你身上可有伤?”
当然没有。
荣昌伯爵府世子一顿,挨着母亲,胖拳紧握,梗着脖子耍赖道:“你就是打我了,我娘说你是个坏女人,等你嫁给我了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荣昌伯爵夫人闻言面露慌张,赶忙捂住了儿子的嘴:“没有的事!别听他瞎说。”
“是吗?”萧玉柔闲闲道,“当日醉花楼宾客甚多,许多人都瞧见了,世子可愿找人证对峙?”
荣昌世子哑了火,有些心虚,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小声嘀咕:“娘,这怎么办啊……”
萧玉柔见状冷笑一声:“太傅大人,污蔑本朝长公主,该当何罪啊?”
谢瑜眼眸微转,如实回答:“污蔑皇室宗亲,轻则杖责,重则流放斩首。”
“那还望大人公事公办。”萧玉柔乜了一眼荣昌世子道。
荣昌伯爵夫人一听,急了:“太傅大人,冤枉啊,他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
萧玉柔心中好笑:“不懂事还说亲?夫人还是要好好管教世子,别把他教成个懦夫。”
荣昌伯爵世子闻言,心中不忿,挣脱开母亲的手,大喊道:“我才不是懦夫!谢世子都说了,他要做大,要我做小,以后嫁进公主府,每日都要我给他倒洗脚水,这话千真万确。”
萧玉柔挑眉:“那他打你了吗?”
荣昌世子支吾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
萧玉柔耐心有限,不欲继续纠缠,干脆对谢瑜坦白道:“本宫确实不满此次礼部推举的人选,太傅大人也看到了,荣昌世子虽年有十六,心智却如孩童,是本宫以用了些法子,想让他知难而退。”
“至于谢云澄那边,不必再去对证,是本公主指使,他才出言威胁,醉花楼的伙计皆为人证,此事如何,谢大人按律法办即可,只是荣昌世子污蔑本宫,本宫必要追究到底。”
谢瑜颔首,斟酌片刻,道:“长公主令谢国公府世子胁迫荣昌世子,着公主赔偿荣昌伯爵府四十两银。公主对言御史出言不逊,另罚俸三月。”
萧玉柔神色不虞,刚想驳几句,却听见谢瑜又道:“荣昌伯爵府世子污蔑公主,杖责二十,刑期一年。至于谢国公世子,待本官查清再行定夺。”
萧玉柔虽心有不甘,但瞧谢瑜倒也没有偏帮荣昌世子,便不再追究。
荣昌伯爵夫人一听自己的宝贝儿子要受杖刑,心肝具颤,连忙哭道:“太傅大人,我儿无辜啊!他还是个孩子,口不择言,大人饶了他罢。”
谢瑜并未理会,继续道:“荣昌伯爵世子与公主不堪相配,即刻起解除婚约,另行择选驸马。”
“甚好。”萧玉柔眼神一亮,刚出口应下,却听见言敬史阻拦道:“且慢!太傅大人,这婚约……还望大人再斟酌为好。”
言敬史道:“太傅大人出山方才一年,有所不知,礼部这几年来拟定了许多驸马人选,公主都不愿嫁,以各种名目拒婚,从前的那些驸马人选皆被她欺辱过,她德行有亏,如今名声确实不佳,年纪也越发大了,实在是难以找到相配的人选,这伯府世子好歹也是贵族子弟,并非白身,也不算辱没了公主,您看不如先维持这桩婚事……”
谢瑜浅淡的眸子看向萧玉柔。
萧玉柔:?
那是什么眼神?
谢瑜看着她,亦有所指道:“殿下从前年少无知,想必日后定会有所改进。”
萧玉柔咬牙瞪了回去——什么意思?谁无知?
言敬史闻言得意道:“既然如此,那婚约……”
谢瑜收回视线:“此事不必再议,婚约取消。”
“呃……啊?”言敬史没想到谢瑜心意已决,闹了个没脸,最后只得称是。
萧玉柔倒是颇感意外,她如此费劲心思办的事情,竟叫他一句话解决。
不过他有这么好心?她狐疑地看着谢瑜,此人绝不是言敬史那种草包。
正想到此处,谢瑜忽地开口道:“至于公主的驸马人选,本官会为公主殿下另外留意,请殿下放心。”
果然!她就知道!
·
“谢大人留步。”言敬史出了公主府主殿,叫住谢瑜。
言敬史追了上来:“大人之前传信嘱托要看殿下从前的课业,下官前些日子托人送去贵府,大人可收到了?”
谢瑜点点头:“嗯。”
言敬史点头道:“如此便好,下官是怕下边的人办事不利,所以多问一句。”
言敬史上下打量谢瑜一番,不由侧目。
此人出身陈郡谢氏,父母早亡,幼时便被当世高人选中带到山上修行。传闻他天资聪颖,少年时便得先帝青眼,后游历四方,针砭时弊,写出许多治世之论,其中不少为朝廷采纳。最让人为之惊叹的功绩,乃是前些年治理江南水患,足足保了数万灾民性命。
他此前早就听闻谢瑜的大名,却无机会接近。今日见此人气度,果真不是凡俗之物,又想他年纪轻轻便得先帝信重,承顺遗诏,代管朝政,而幼帝不过五岁,未来这大周的江山,少说十年,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心中不免有了攀附之意。
言敬史告罪一般,行礼道:“今日殿下言行无状……让大人见笑了。”
谢瑜淡淡道:“无妨。”
言敬史闲聊一般,摸着胡须感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长公主殿下仗着先帝后宠爱,打小就是这般顽劣模样,唉!”他摇摇头,牙酸道,“老夫当年头疼得很,身子也被她气得越发差了,这才不得已卸任教导公主之职……”
谢瑜余光看了他一眼,默然,颔首道:“今日见公主言行,确实是疏于管教。”
言敬史道:“先帝遗诏命大人教养公主,想来也是爱女心切,又不忍苛责罢,”说罢他摇摇头,“……真是难为大人了。”
谢瑜颔首:“吾承蒙先帝厚爱,必然竭尽全力,教导好公主,谈何为难?”
言敬史见谢瑜愿意同他多说几句,心思便开始活络起来:“要说起驸马人选,除开这伯爵世子,老夫倒还知道几个不错的,太傅大人可愿一见?”
谢瑜却冷了脸色,不咸不淡道:“此事吾全权负责,言大人年事已高,保养第一,莫要太过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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