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佛堂里，光线被素绢窗滤得柔和朦胧。浓郁的檀香味沉甸甸地浮在空气里，时间在这里都好像慢了下来。
裴芳言一身素净的宫装，没施脂粉，乌发用根白玉簪松松挽着。她背对着门，跪在蒲团上，腰背挺直，指尖捻着一串深褐的檀香木佛珠，随着她无声的默念，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平稳得像她的心跳。
只有佛龛前那碗清水，在她低垂的眼睫阴影下，映出一双眼睛。
那眼底深处，并非全然的空明，而是像幽深的古井，水面平静，底下却沉着无人能窥的暗流。
朝堂上的风波，是她早早的布局，方才决心投下的石子。王谢会怎么想，薛家会怎么动，都在她无声的算计里。每一颗捻过的珠子，都像在推演下一步。
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疾不徐，带着分量，刻意打破了诵经的宁静。
裴芳言捻珠的指尖极细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她像是被惊扰了，猛地回过头。素净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惊讶和茫然，看清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后，惊讶迅速被依赖和一丝未散的“受扰”取代。
“王…王爷？”她声音轻软，带着点刚回神的微哑，放下佛珠，作势要起身。
王谢已大步走近，玄色蟒袍带起微凉的风。他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娘娘不必起身。”声音低沉温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但那温和底下，一丝锐利的审视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又在为陛下祈福？”他目光扫过蒲团和佛珠。
裴芳言顺势站直，依旧微微垂首，露一段雪白的颈子，展示出绝对的弱势。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眸子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依赖，“朝堂事忙，王爷怎么得空过来？臣妾…臣妾只是心中有些不安，诵诵经，心里能静些。”
“不安？”王谢眉峰微挑，语气里带着保护者的强势，“为何不安？可是宫人伺候不周？”他虚扶的手引着她走向窗边的软榻，自己在她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无形的压力。
裴芳言的睫毛颤了颤。她抬起头，水汽更浓了些，贝齿轻轻咬了下唇，才低声道：“不…不是的。宫里都好。是…是我自己…”她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身体瑟缩了一下，声音带上惶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梦见朝堂上又起了风波，刀光剑影的，吓醒了就心慌得很。”她抬手按在心口，指尖微颤，“王爷，外面…外面可是真的不太平了？”她把话题引向朝局，用“噩梦”这个最寻常的借口，解释了自己的“不安”，把一个被虚幻恐惧困扰的柔弱形象演得自然。
王谢心中一动。他看着眼前这张写满惊惶依赖的苍白小脸，允兰的话显得更可笑。但试探的钩子，还得抛。
“你倒有些预感。”他顺着说，目光紧锁她的脸，“今日朝会，是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又拿西北军务说事，弹劾薛家。”他特意把“弹劾薛家”几个字咬得清晰。
裴芳言恰到好处地吸了口凉气，用手帕掩住口唇，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映出真实的“震惊”和“恐惧”——是对风波本身的恐惧。“又…又开始了？”声音拔高，带着颤，身体也抖起来，“王爷！这…这可如何是好？”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王谢的袖口，冰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助，“不是说…不是说暂时安稳了吗？这才多久？”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素白衣襟上，“桢儿还那么小，朝堂上这样斗来斗去，万一…万一伤着陛下，或是动摇了根基…臣妾…臣妾真是怕啊！”
她把担忧精准地锚定在儿子和国本上，这是她最无可指摘的立场。
王谢的目光像尺子一样量过她带泪的脸。那眼泪，那颤抖，那冰凉的手指，那纯粹的恐惧无助……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地符合他对她十几年的认知——一朵离了他就活不了的菟丝花。
允兰的话，越发显得荒谬。他紧绷的心弦松了些。
“莫怕。”他语气放缓，带着安抚，另一只手抬起，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自然地、带着怜惜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同时，抛出了饵：“有臣在，翻不起大浪。不过是几个想搏名声的愣头青，成不了气候。”他语气笃定，“臣已查明，他们背后……”他故意停顿，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被泪水洗过的、显得格外清澈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倒也没什么更深的背景。”
说完，目光更深，声音放低，带着循循善诱和最后的审视：“娘娘您说，会是谁……这么急着要打破这平静呢？”
他把问题抛给她，像递出一根无形的探针。
裴芳言的眼神瞬间变得迷茫无措，像只迷失在陌生森林的小羊。
她微微张嘴，似乎完全没想到会被问这个，脸上是纯粹的困惑。她无意识地绞紧了半湿的手帕。
“谁…是谁？”她喃喃，随即用力摇头，脸上带着自惭的羞赧，“臣妾…臣妾愚钝……”她再次抬眼，眸子里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恳求，把话题拉回安全地带：“只盼着天下太平，桢儿能安安稳稳长大亲政。王爷，您…您一定要护住桢儿周全啊！”
那份无助的祈求，展现得淋漓尽致。
看着她这副全然依赖、毫无主见、只知为儿子忧虑的模样，王谢心中那点疑虑，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消融了大半。
他甚至有点自嘲，差点被小妹的戏言带偏了。
但一丝本能的不甘，或者说，是权力巅峰者对任何不确定性的天然排斥，让他决定再落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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