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带着释然离开慈宁宫西苑不久,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威压,正缓缓朝着同一方向移动。
东宫太后薛令仪端坐于凤辇之上,华服严妆,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西北薛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那些奏疏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扎在她薛家的根基上。
起初,她毫不怀疑这是王谢的手笔——除了他琅琊王氏,谁还有这个胆子,又谁有这个本事?
可查下去,却隐隐嗅到一丝不对劲。那几个上蹿下跳的言官,背景干净得过分,他们的弹劾对树大根深的薛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反倒容易招致薛家的警醒乃至反击。
王谢真要动手,绝不会用这么粗糙、这么容易被追查到的卒子。这不像他那只老狐狸一贯滴水不漏的风格。
一丝异样的感觉爬上薛令仪的心头。她不喜欢裴芳言,甚至因她那副在王谢面前唯唯诺诺、恨铁不成钢的温驯模样而心生厌弃。但或许正是这份疏离,让她比深陷**迷雾的王谢看得更清。
她一直觉得裴芳言不简单。
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不简单,而是像深潭静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可能藏着漩涡。
她曾屈尊降贵,亲自找过这位西宫太后,暗示联手对付王谢。那时裴芳言是什么反应?怯生生的,眼神躲闪,话都说不利索,只会反复说着“臣妾惶恐”、“臣妾不敢”,活脱脱一只被吓破胆的兔子。
薛令仪当时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认定她是被王谢彻底拿捏住了,毫无价值,甚至划为了需要提防但不足为惧的“王谢的附庸”。
可如今,看着眼前这盘被搅乱的棋局,薛令仪冷静下来,那份被忽视的直觉重新抬头。
为什么偏偏是在两家暂时偃旗息鼓、局面趋于稳定的时候?谁最需要这潭水继续浑下去?谁能在薛王两家的夹缝里,悄无声息地伸出触角,精准地戳向薛家的痛处?
王谢?动机有,但手法太拙劣,不像他。
王家内部?可能性存在,但王谢治家极严,这么大动作瞒不过他,更瞒不过自己安插的耳目。
那么……剩下的那个选项,那个一直被所有人视为棋子、视为花瓶、视为王谢私有物的西宫太后呢?
薛令仪的手指在凤辇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女人装得太像了。像到连自己都曾深信不疑。可这世上,真有毫无破绽的伪装吗?尤其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裴芳言能从一个小小的、毫无根基的贤妃,靠着儿子爬到太后之位,哪怕这儿子……薛令仪眼神一厉,想起那个关于皇帝生父的隐秘传闻……哪怕这儿子来路存疑,她也绝不可能真的是一只纯良无害的小白兔!
“去西宫。”薛令仪的声音比王谢的更为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要去看看,那只“兔子”,在王谢的试探之后,是否还能维持她那副楚楚可怜的假面。
凤辇在慈宁宫西暖阁前停下。通报声一层层递进去。
佛堂内,锁桃刚收拾完地上的狼藉,正用湿布细细擦拭最后一点水痕。裴芳言已重新坐回软榻,脸色似乎恢复了平静,但眼神还有些微的失神,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和“笨拙”带来的懊恼中。
听到“东宫太后驾到”的通报,裴芳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立刻起身,脸上迅速堆叠起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面对高位者时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紧张。
薛令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并未如王谢般刻意放重脚步,但那股久居高位、背后倚着西北铁血军团的凛然气势,无声地弥漫开来,让佛堂里沉静的檀香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臣妾参见娘娘,娘娘千岁。”裴芳言姿态恭谨地福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像被寒风惊扰的蝶翼。
薛令仪的目光如同冰锥,毫不客气地、一寸寸地扫过裴芳言的脸庞、脖颈、微微颤抖的指尖,最后落在她那双低垂的眼眸上。她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缓步走到主位坐下,姿态雍容,带着审视的意味。
“免礼。”薛令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妹妹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她明知故问,目光锐利如刀。
裴芳言直起身,依旧微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声音轻软,带着点后怕的余韵:“谢姐姐关怀。妹妹…臣妾方才不小心打翻了棋罐,惊扰了王爷,正懊恼着失仪呢。”
她主动提起刚才的“意外”,语气里充满了自责和窘迫,把“笨拙”再次推到台前。
“哦?打翻了棋罐?”薛令仪端起锁桃奉上的茶盏,并未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发出细微的瓷器碰撞声。这声音在寂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倒是巧了。本宫方才听说了朝堂上的事,也是好一阵心惊。”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般射向裴芳言,“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又拿西北军务嚼舌根!搅得朝堂不安,连本宫这后宫都不得清净!”她语气陡然严厉,带着东宫太后的威势。
裴芳言像是被这严厉吓到了,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更白了几分,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息怒!臣妾…臣妾也听王爷提了几句,真是吓死人了!这…这好不容易安稳几日,怎么又……”她语无伦次,那份对“风波再起”的恐惧,对“儿子安危”的担忧,表现得淋漓尽致,与方才在王谢面前如出一辙。
薛令仪冷眼看着她表演,心中冷笑。这眼泪,这颤抖,这无助……太熟悉了,也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吓人?”薛令仪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磕,声音不大,却让裴芳言的肩膀又是一缩。“本宫倒是好奇,”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裴芳言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妹妹,你说……这朝堂上刚安稳几天,就有人急着往水里扔石头,搅得大家都不安生。这石头扔下去,水浑了,最容易摸到鱼的……会是谁呢?”
她问得比王谢更直接,更锋利,也更具威胁性。没有“若”的假设,只有冰冷的指向。那双凤眸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洞察一切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裴芳言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这直白的问题刺穿了心脏。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瞬间蓄满了大颗的、真实的泪珠,那不是表演,而是被这**裸的怀疑和东宫太后的威压激起的、本能的恐惧和巨大的委屈。
“娘娘!”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音,身体摇摇欲坠,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指控,“臣妾…臣妾惶恐!臣妾愚钝,只知诵经祈福,求佛祖保佑陛下平安,保佑朝堂安稳……臣妾…臣妾哪里懂得这些?更不知…不知娘娘所指为何啊!”她慌乱地摇着头,泪水涟涟而下,“臣妾只求…只求桢儿平安长大,只求娘娘和王爷能护住这江山社稷……臣妾…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哭得情真意切,那份被误解、被冤枉的无助感喷薄而出,几乎要瘫软在地。
锁桃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扶住自家主子的手臂,给予一点支撑。
薛令仪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崩溃的哭泣,那摇摇欲坠的身体,那眼中纯粹的恐惧和委屈……几乎毫无破绽。她的怀疑,像撞在了一团浸满水的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这女人真的就只是王谢精心豢养的一只金丝雀,除了哭泣和依附,别无他用?
薛令仪心中那股锐气,在裴芳言汹涌的眼泪面前,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滞涩。但她眼底深处那抹疑虑,却并未完全消散。裴芳言的反应太“完美”了,完美得……反而让她觉得有些刻意。
“好了,”薛令仪终于开口,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不确定,“哭成这样,成何体统?本宫不过随口一问,瞧把你吓的。”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啜泣不止的裴芳言,声音恢复了平淡,“你好生歇着吧。朝堂的事,自有本宫和王谢操心。管好你自己,照顾好陛下,便是你的本分。”
“是…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裴芳言抽噎着,在锁桃的搀扶下勉强行礼。
薛令仪不再看她,转身,华服曳地,带着一身冷冽的檀香混合着未散的疑云,离开了西暖阁佛堂。
沉重的门再次合拢。
佛堂内,只剩下裴芳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锁桃低声的安抚。
过了许久,抽泣声才渐渐平息。
裴芳言慢慢直起身,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红肿的眼睛。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刚才那场几乎崩溃的痛哭,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也洗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她走到佛龛前,看着长明灯跳跃的火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供案边缘。
薛令仪……比王谢更难糊弄。那双眼睛,太利了。刚才那一下,几乎是生死一线。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
裴芳言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如古井般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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